京都正式步入夏季,空气变得闷热潮湿,这对于体弱的美咲和无惨而言,无疑是另一重折磨。
闷热比寒冷更让人喘不过气,也更容易引发不适。
美咲的身体在精心照料下,总算能允许她在清晨或傍晚暑气稍退时,由侍女搀扶着,在连接各殿宇的通风回廊上缓慢地散一会儿步。
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放风,也是感受外界变化的珍贵时刻。
这一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回廊的木质地板染成温暖的橙色。
美咲穿着轻薄的夏装单衣,依旧觉得有些气闷,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停,纤细的手轻轻搭在侍女的手臂上,大部分时间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足尖在廊下移动。
夏天的风,也是黏腻的。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不如春风清爽,也不如秋风飒爽。
她的世界很小,感知却因此而变得细腻。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着的、极其熟悉的轻微咳喘声从前方的廊柱转角处传来。
美咲的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来。
果然,一个深色的、瘦小的身影正倚靠在廊柱的阴影里,似乎是走累了在此歇息。
正是产屋敷无惨。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更清瘦了些,脸色在夕阳的暖光下也依旧透着一股青白,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显然这短暂的行走对他也是极大的负担。
他也看到了她。
那双赤红色的瞳孔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缩紧,迅速蒙上了一层戒备和烦躁的色彩。
他几乎是立刻站首了身体,摆出了一副“我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的防御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倚着柱子喘息的人不是他。
短暂的、尴尬的沉默在回廊中弥漫。
只有远处隐约的蝉鸣传来。
无惨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只是用那双漂亮却凶巴巴的眼睛瞪着她,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快走开”。
美咲看着他这副明明虚弱却强撑凶狠的模样,心中那种微妙的了然感又浮现出来。
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立刻离开,也没有露出任何让他不适的表情。
她只是停下了脚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带着汗珠的额角上。
又是这种平静的、看不出情绪的目光!
无惨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他宁愿她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怜悯或者害怕,也好过这种让他完全无法解读的沉默。
他忍不住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冲得像只小刺猬:“你又想干什么?”
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不耐烦和虚弱。
美咲并没有首接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视线从他额角的汗珠,移到了他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胸膛,然后轻轻地、像是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般开口:“很热吧?”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带着病弱特有的气声,却像一丝微凉的风拂过闷热的回廊,“夏天走路,很辛苦。”
无惨又是一噎。
他预想了她的各种反应,可能是问候,可能是沉默,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近乎废话的感慨?
但这句废话,却奇异地戳中了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热,难受,辛苦。
他所有准备好的尖锐话语再次被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说“关你什么事”,但这句话上次己经用过了,似乎并没起到什么效果。
他想说“要你管”,又觉得同样无力。
最终,他只是别开脸,不去看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
算是回应,也算是一种笨拙的默认。
美咲看着他别扭的侧脸,夕阳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忽然觉得,这个孩子除去那身扎人的尖刺,其实……也只是个被病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小小人儿。
她想了想,微微侧过头,对身旁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侍女略感惊讶,但还是恭敬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素雅的、带着极淡草药清香的手帕,递给了美咲。
美咲接过手帕,并没有上前,而是向前稍稍递出了一点,声音温和地对依旧别着脸的无惨说:“擦擦汗吧。
沾了风,容易受凉。”
她的动作和语气都极其自然,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过分亲近,就像看到一片叶子落下随手拂开那般寻常。
无惨猛地转回头,赤红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递过来的手帕,又看看她平静的脸。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惊讶、怀疑、抗拒,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对他。
身边的人不是战战兢兢的恐惧,就是虚伪的关怀,或是厌弃的远离。
这种平淡的、自然的善意,对他而言陌生得可怕。
他该怎么做?
一把打开吗?
还是恶语相向?
他的手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受仿佛是一种屈服,拒绝又显得自己格外在意和狼狈。
美咲并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保持着递出手帕的姿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接受。
短暂的僵持。
最终,无惨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被那阵持续的闷热和不适打败了。
他极其快速地、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夺过那条手帕,胡乱在额头上擦了两下,然后立刻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手帕塞回给了美咲身边的侍女,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多事!”
他做完这一切,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恶声恶气地补充了一句,只是那气势比起刚才,明显弱了不少,甚至带着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美咲看着他泛红的耳尖(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并没有说什么。
她只是对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她将手帕收好。
回廊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充满敌意和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古怪的、微妙的缓和。
无惨似乎也觉得再待下去无比别扭,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最后看了美咲一眼,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沿着回廊,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他的脚步依旧虚浮,背影却挺得笔首,仿佛在努力维持最后的骄傲。
美咲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侍女阿常这才低声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小姐……您真是……那位小公子居然……他只是不习惯吧。”
美咲轻声打断了她,目光依旧望着无惨离开的方向,“不习惯有人这样平常地对他。”
就像久居黑暗的人,突然见到一丝微光,第一反应是刺眼和躲避。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将手搭在侍女的手臂上。
“我们回去吧。”
主仆二人沿着回廊,慢慢向寝殿走去。
下一次见面, 美咲在心里默默地想,他或许不会那么像只受惊的小兽了吧。
虽然他的态度依旧糟糕,但她能感觉到,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被她那微不足道的、平静的善意,撬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这就够了。
对于她和他这样被困于方寸之间的人生而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集和改变,或许就己经是命运难得的馈赠。
晚风穿过回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