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桥洞初醒,命运初裂
铭宏把攒了两年的礼金——二百三十七块六毛——用塑料袋包了两层,塞进***夹层。
他低头系紧鞋带,洗得发白的工装裤磨着膝盖,裤脚还沾着昨天工地扫尾时的水泥灰。
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没抬头。
妹妹站在门框边,眼镜片后的眼睛红着。
弟弟太小,只知道哥哥要走,攥着他衣角不放。
“走了。”
铭宏只说了两个字,转身就走。
身后没人追出来。
他知道,这一走,不是告别,是背债。
三张嘴,以后全靠他挣饭吃。
他没回头。
火车站人挤人。
他用最后十五块钱买了张硬座票,攥着票根的手心全是汗。
绿皮车喘着粗气开动时,他望了一眼小城灰蒙蒙的墙头,咬住下唇,首到尝到铁锈味。
不偷,不跪,不认命。
这是他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南头镇关卡像道铁闸,横在深莞交界。
“没边防证?
回去!”
联防队员挥挥手,连眼神都懒得给。
铭宏站在路边,太阳晒得头皮发烫。
他只剩一百五十二块。
深圳在前面,但他进不去。
货车一辆接一辆过卡。
他盯上一辆破旧的东风,车斗盖着脏篷布,司机靠在车头抽烟。
他走过去,掏出皱巴巴的红双喜:“师傅,去深圳吗?”
司机瞥他一眼,没接烟。
“我……去亲戚厂里打工。”
铭宏声音压低,“您顺路的话,我给您五十。”
司机终于看了他一眼,接过烟,吐了个圈:“后头趴着,别出声。
查到了你自个儿认栽。”
五十块换了个能喘气的缝。
他钻进车斗,蜷在篷布下。
铁皮滚烫,空气闷得像蒸笼。
他数心跳:一下,两下……数到三千七百二十一,车停了。
“到了。”
司机掀开一角。
铭宏爬出来,眼前是片灯火璀璨的景区——景秀中华。
霓虹灯照着仿造的长城、故宫,金碧辉煌,像另一个世界。
司机一脚油门走了。
他站在景区门口,风从立交桥下灌下来,吹得他后颈发凉。
钱剩九十七块。
天黑了。
桥洞长三米,宽一米五,地面坑洼,积水反着路灯的黄光。
铭宏撕下衬衫一角,裹住右脚冻裂的脚趾。
鞋底早磨穿了,踩在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
他把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三十块塞鞋垫,三十块藏裤袋,剩下三十七块攥在手里。
狗叫了两声,从桥墩后窜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龇着牙,冲他低吼。
铭宏没动。
他盯着狗,狗也盯着他。
一人一狗,在冷风里对峙。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双眼睛——枯瘦的手抓着他,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他,像要把他看进轮回里。
他没哭。
他知道,哭没用。
他靠着桥墩坐下,把工装裹紧,闭眼,却不敢睡。
睡着了,钱就没了。
凌晨两点,电筒光刺破黑暗。
“黑户!
滚出特区!”
三名联防队员踹他脚踝,“起来!
查身份!”
铭宏没动。
第二脚踹在肩上,他翻倒在地,手仍死死攥着那团钱。
“搜!”
带队的矮胖队员吼。
钱被翻出来,散在积水里。
“多少?”
“九十七。”
“赃款?”
“看着不像。
打工的吧。”
另一人翻他工装口袋,空的。
“不是赃款就还他,特区不留人,但不抢人。”
矮胖队员把八十七块扔回地上,“滚远点,再逮着清场!”
铭宏趴在地上,手指抠进水泥缝,防止被拖走。
他没求饶,没喊冤,只是盯着那八十七块,像盯着三兄妹的命。
钱回来了。
他一寸一寸爬过去,把钱捡起,重新分藏。
联防队走了,笑声消失在桥头。
他坐在原地,浑身发抖。
不是冷,是憋的。
一口气从胸腔压到喉咙,又被咽回去。
他低头看手——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全是泥。
不偷,不跪,不认命。
他还在。
雨开始下。
先是几滴,砸在脸上,混着汗,分不清。
桥洞积水漫上来,浸透鞋底。
狗早跑了。
他靠着墙,意识开始飘。
恍惚间,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老头撑着黑伞走来,穿件油乎乎的军大衣,左手拄着铁钩秤,右肩挑着麻袋。
左眼蒙着灰布,右眼却亮得吓人,像烧着一簇火。
他站在铭宏面前,伞沿压低,影子盖住少年半张脸。
“想活吗?”
老头声音沙哑,像砂纸磨铁。
铭宏没抬头。
“城里不吃闲饭的人。”
老头冷笑,“你在这儿,等死?”
铭宏终于抬头,盯着那唯一发亮的右眼。
“想活。”
他嗓音哑得像被砂轮削过,“但不讨饭。”
老头静了两秒,忽然从怀里掏出半块冷馒头,扔在他脚边。
“明早五点,桥南铁栏见。”
老头转身要走,又停下,“想活命?
跟我收破烂。”
铭宏没动,也没应。
老头走了两步,又回头:“叫老刀。
你要是没来,这城会吞了你,连骨头都不剩。”
脚步声远去。
雨大了。
铭宏捡起馒头,没吃。
他盯着桥洞外的雨幕,霓虹在水洼里碎成一片光。
他把馒头揣进怀里,贴着胸口。
那里还贴着母亲临终前缝进他衣角的一小块红布。
五点十七分,天刚蒙。
桥南铁栏边,铭宏站着,工装湿透,头发滴水。
老刀来了,背着空麻袋,铁钩秤在肩上晃。
他看了铭宏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走。
铭宏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早市的摊贩、运菜的三轮、晨练的大爷大妈。
城市醒了,但他们像游魂,贴着墙根走。
“知道什么是废品?”
老刀突然问。
铭宏摇头。
“是别人不要的命。”
老刀停下,独眼盯着他,“有人扔,就有人捡。
捡得快,活得久。”
铭宏没懂,但记下了。
老刀从麻袋里掏出一双旧劳保鞋,扔给他:“换上。
脚烂了,路就断了。”
铭宏接过鞋,鞋底还带着别人走过的泥。
他蹲下,换鞋,动作很慢,但没道谢。
老刀看着他,右眼眯了眯。
“明天还来?”
铭宏系好鞋带,站起来,拍掉裤腿灰:“来。”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像钉进水泥地,“我不想再被当成垃圾。”
老刀没笑,也没走。
他盯着少年瘦削的背脊,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撕下一角,塞进铭宏手里。
“记路。
这城,不认人,只认方向。”
然后他转身,铁钩秤敲着地面,咔嗒,咔嗒,像倒计时。
铭宏低头看那地图碎片——歪歪扭扭画着几条街,标了个红点:废品收购站。
他把纸片塞进内袋,紧贴那二百三十七块六毛。
雨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桥栏上,锈迹斑斑的铁栏泛起一点光。
像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