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提示音尖利地撕裂耳膜时,
我的视线还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那行灼目的红色小字——“余额不足”。
肩膀被帆布包的带子勒得生疼,里面塞着刚在打印店取来的简历,
廉价的油墨味混杂着车窗外飘来的油条香气,在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车厢里,
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失败者的仓皇。第三十七天。失业的第三十七个日子,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上周那家面试公司发来的冰冷短信:“经综合考量,暂不录用。
” 走出那栋冰冷的玻璃写字楼时,透过光洁如镜的门,
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牛仔裤膝盖上那块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咖啡渍,
像一块丑陋的补丁,牢牢贴在我同样狼狈的人身上。口袋里的震动像催命符。是房东。
指尖掐进掌心,接通前深吸的那口气也没能阻止声音里的颤抖:“喂,张叔……”“小苏啊,
”房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通牒,“下个月房租涨五百,
你看……”“我租。”我抢着打断,声音干涩却坚决。挂了电话,
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低头一看,怀里那张精心准备的简历,边角已被汗水浸湿,
捏出了无法抚平的褶皱。路过街角那个熟悉的修鞋摊,
老张头正低着头对付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看见我,布满皱纹的脸抬起来,
浑浊的眼睛弯了弯:“姑娘,鞋跟又松了?拿来我瞅瞅。
”我默默脱下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递过去。帆布鞋底边缘的线开了,
像咧开的一道口子。老张头拿起锥子和结实的尼龙线,锥尖利落地穿透鞋底,
线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结实又利落。“还在找活儿呢?
”他头也不抬地问,枯瘦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嗯。”我盯着那穿梭的线,
仿佛那是维系我摇摇欲坠生活的最后一点微光。“前两天,”老张头用牙齿咬断线头,
把修好的鞋递还给我,顺手朝街对面努了努嘴,“那个开书店的小伙子来修他那个破背包,
顺嘴提了句,说他那‘旧时光’缺个人手,帮忙理理书。活儿不累,就是耗神。
你要不去问问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对面,“旧时光”书店的玻璃门反射着阳光,
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卷曲泛黄的A4纸,上面是手写的几个字:招聘店员,
能熬夜者优先。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黄铜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像是为我的闯入敲响了钟。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光带,
斜斜地投射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飞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妙的味道——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微酸的霉味,
被一股沉静的檀香中和着,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微定的书卷气。一个穿着灰色粗线毛衣的男人,
背对着门,正蹲在一排高大的书架前。他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
指尖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无意识地、轻轻地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风铃的余音散尽,
他闻声转过头来。光线落在他脸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在逆光中像盛着两汪深不见底的古潭水,宁静,
却又藏着化不开的什么。“请问……”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回神的微哑。
“我是来应聘的。”我连忙上前一步,将那张捏得有些汗湿、带着褶皱的简历递过去,
试图掩饰声音里的紧张,“街口修鞋的张叔说,您这儿在招人。”他站起身,
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递还简历时,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我冻得通红的手背。
那地方前两天生了冻疮,红肿着。我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他微微一怔,
目光在我手背上掠过,随即唇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目光落在简历的名字上,
指腹在“苏晚”两个字上轻轻顿了一下。“陆则。”他报上自己的名字,算是接纳。
“旧时光”的日子,像一本被遗忘在角落、落满灰尘的旧书,掀开它,
里面是缓慢流淌的平静。工作清闲,理书、除尘、登记。收入微薄,
但足以支付那个涨了价的单间房租,和一碗热腾腾的泡面。陆则大多时候沉默,
像书店里那些静默的书脊,窝在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看书。偶尔出来,
教我如何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拭旧书封面的霉斑而不伤纸页,
如何用柔韧的牛皮纸耐心地、一丝不苟地修补破损的书脊。他包书时神情专注,
下唇微微抿着,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能清晰地看见细小的绒毛,
柔和了他侧脸的轮廓。雨夜总是猝不及防。那天轮到我值夜班,闷雷滚过,
暴雨如同天河倾泻,瞬间浇灭了整条街的光。黑暗吞噬一切,
只有窗玻璃被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我摸索着去找备用的蜡烛,
膝盖猛地撞上书架尖锐的棱角,剧痛袭来,我倒抽一口凉气,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束晃动的光刺破黑暗。陆则举着老式的手电筒走出来,
昏黄的光圈落在我因疼痛而泛着水汽的眼睛上。“摔着了?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很近。“没……”我挣扎着想站起来,
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他蹲下身来,手电筒的光束跟着下移,
照亮了我牛仔裤膝盖的位置。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地碰了碰那痛处,
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这里有药箱。”他起身,很快拿来了一个小铁盒。
刺鼻的药油味在黑暗和雨声的包围中弥漫开来。他半跪在我面前,拧开药油瓶盖,
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热,然后覆上我的膝盖,力道适中地揉按着。他的呼吸就在我耳畔,
温热而规律,窗外的暴雨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乐,敲打在我莫名加快的心跳上。
“你为什么……开书店?”我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声音有些干涩。
揉按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低了些,融进雨声里,
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我爸留下的。他以前常说,书里藏着另一个世界。难过的时候,
进去躲一会儿,就觉得……不那么苦了。”“另一个世界……”我喃喃重复,
心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想起我爸。他走的时候我刚上大一,留下一个笨重的旧木箱,
里面全是他亲手抄写、装订的诗集,每一本的扉页都写着“给晚晚”。后来妈妈病倒,
那箱子诗稿,连同那些泛黄的、浸着父亲气息的“世界”,被我一沓一沓称重,
卖给了走街串巷的废品贩子,换成了救命的药片。此刻回想,那心口的刺痛,
比膝盖的撞伤更尖锐。陆则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情绪的低落。他收回手,
拿起旁边点着的一小截白蜡烛,往我这边推了推。摇曳的烛光映亮了他半边脸,
眼中有种洞悉的温和。“我给你读段话吧。”他说着,顺手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书,
封面印着星空和小小的身影——《小王子》。他翻开书页,低沉的声音在烛光和雨声中响起,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他读着,
目光落在字句间,又仿佛透过书页,看向更远的地方,“要用心,才能看得清楚。
”我看着他烛光下柔和而认真的侧脸轮廓,听着他平静却仿佛蕴含力量的朗读声,
窗外是倾盆的雨,书店里是旧纸页、檀香、药油和烛火混杂的气息。那一刻,
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淹没了膝盖的痛楚和心口的酸涩。这个总爱躲在书页后面的男人,
他沉默的堡垒下,或许比我想象中更懂得孤独的形状。我们像两个在雨夜里偶然相遇的旅人,
共享着同一豆烛火,抵御着各自世界的寒意。书店的生意像潮汐,涨落不定。有时一整天,
只有灰尘在书架间无声游荡。陆则会在打烊后,用那个掉瓷的小锅煮两碗清汤寡水的挂面,
卧上两颗金黄的荷包蛋,把一碗推到我面前:“吃饱了,才有力气熬过下一个长夜。
”他煮的面没什么味道,盐都放得吝啬,却比我连续吃了一个月的泡面,香了不知多少倍。
某个安静的午后,我在整理一摞捆扎的旧书时,一本厚重的硬壳日记本滑落出来。
封面是褪色的暗红。翻开,内页是娟秀而略显稚嫩的字迹,记录着零碎的心事。
翻到最后一页,一行稍显凌乱的字迹撞入眼帘:“陆则,等我回来。林溪,
1998.6.18。”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拿着日记本走到里间门口,
陆则正坐在藤椅里,对着书桌上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
青春洋溢,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甜美的酒窝。
“这是……”我轻声开口。陆则像是被惊扰的鸟,猛地回过神,
几乎是仓促地把照片反扣在桌面上,塞进了抽屉深处。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以前的朋友。”他声音很低,像在掩饰什么。那天晚上,书店关门后,
陆则罕见地没有看书。他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开了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廉价白酒,
一杯接一杯地灌。浓烈的酒气在旧书味里弥漫开来。窗外是城市深夜的流光,
映在他失焦的眼睛里。“她叫林溪。”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
打破了沉寂。像是积压了太久的闸门,被酒精强行撬开了一道缝。“我们说好了的,
”他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等她从国外念完书回来,
就结婚。房子都看好了,在城西,带个小院子,她说要种满蔷薇……”他的声音哽住,
用力吸了口气,像要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车祸……就在她毕业前一个月。
学校打来电话……说在高速上……连最后一面……”他猛地仰头,将杯底残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什么。我静静地听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递过去一张纸巾。他没有接,只是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空气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原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藏着一本被泪水浸透、永远无法翻到下一页的书,
记录着无法言说、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沉默的书店,不仅是书的避风港,
也是他存放这份蚀骨之痛的墓穴。萧瑟的秋风刚刚卷起地上的落叶,
现实的重锤便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几个穿着夹克、神色倨傲的男人推开“旧时光”的门,
丢下一纸盖着鲜红印章的通知:这栋承载着太多回忆的老楼,被划入了拆迁范围,
限时半个月内搬离。陆则把自己反锁在里间,整整一天,听不到任何翻书的声音,
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着那些高耸的书架,它们曾经像沉默而忠诚的士兵,
守卫着这些被时间遗忘的珍宝。此刻,它们却显得如此脆弱,即将被冰冷的推土机碾作齑粉。
一种尖锐的、被连根拔起的痛楚,比失业时更甚,狠狠攫住了我。
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带着旧纸味的安全感,这方小小的、能让我喘息的天地,
又要被现实粗暴地撕裂了。无处宣泄的窒息感将我推向了街边的烧烤摊。
呛人的油烟和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只想用冰凉的啤酒压住心口的烦闷。几杯啤酒下肚,视线开始模糊。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苏晚吗?”抬头,
是我以前公司那个大腹便便的主管。他搂着一个妆容浓艳的年轻女孩,醉醺醺地凑过来,
肥腻的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假笑:“听说你还猫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瞎混呢?啧啧,
当初在公司多光鲜亮丽啊,现在混成这样?”他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视,
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怎么样?要不要跟哥走?保证让你……呃……吃香的喝辣的!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头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抓起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冰啤酒,
狠狠泼在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滚!”我厉声喝道,抓起包就要走。
冰凉的酒液顺着他油腻的头发往下滴。他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像头被激怒的野猪,
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操!臭***!给脸不要脸是吧?
还当自己是朵花呢?”他恶狠狠地把我往回拽,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当初是谁低三下四求着我给你升职加薪?怎么,现在装起清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