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什么
沈雾维持着那个僵硬拍抚的姿势,首到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觉,首到床上少年滚烫的呼吸终于稍稍平稳,陷入一种更深沉、却依旧被高热折磨的昏睡。
她一点点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隔了厚重被褥也能感受到的灼人温度。
喉咙干得发紧,胃袋空空地抽搐着,提醒她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
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会先垮掉。
灶披间冷锅冷灶,落着一层薄灰。
沈雾翻找了半天,才在角落米缸里摸到底部一层糙米,旁边还有一小堆干瘪的野菜。
原主的日子过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清贫。
生火是个技术活。
她折腾了许久,呛了满眼泪水浓烟,才勉强引燃了灶膛里潮湿的柴火。
锅里水烧开,米和野菜丢进去,胡乱熬煮着。
她没什么厨艺,只求弄熟,能填肚子。
期间她不断跑回屋里查看。
谢玄依旧昏睡,额头的温度似乎退下去一点点,但依旧烫手。
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沈雾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的唇瓣。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喉结滚动,发出极轻的吞咽声。
这点微弱的反应让她莫名松了口气。
粥熬好了,一股寡淡的、带着焦糊气的味道。
她盛了一碗,晾到温热,自己先囫囵灌下半碗,粗糙的米粒刮着喉咙,勉强压下了那阵令人心慌的饥饿感。
然后她看着剩下的粥,又看看床上的人,犯了难。
怎么喂?
他昏迷着,牙关咬得死紧。
沈雾试了几次,勺沿根本撬不开他的嘴,粥汁反而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流了下来,弄脏了刚换的干净布巾。
她盯着那点污渍,一阵无力感涌上来,混着熬夜的疲惫和高度的紧张,几乎要压垮她。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底那点不争气的酸涩。
不能慌。
总有办法。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影视剧,找来一根相对干净的细柴枝,削平滑,小心翼翼地探入他齿关缝隙,极其缓慢地用力。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似乎感到了不适,发出一声模糊的***。
但牙关终于松开了一丝缝隙。
沈雾立刻丢开柴枝,用小勺舀了一点点米汤,趁隙喂进去。
然后紧张地看着他的喉咙。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去了。
成功了!
她不敢喂多,怕呛到他,只能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了小半碗米汤。
整个过程耗时漫长,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喂完粥,换额头的布巾,检查断臂固定处有没有被冷汗浸湿松动。
做完这一切,日头己经偏西。
高烧在反复。
入夜后,温度又猛地窜高。
他甚至开始说胡话,破碎的音节夹杂着压抑的抽气,身体绷紧又松弛,像是在无形的噩梦里挣扎。
沈雾一夜未合眼,守在旁边,不停地换水,擦拭他脖颈和手臂试图物理降温。
那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的呓语钻进耳朵,像细小的针尖戳刺着她的神经。
“别…别过来……冷…”有时是极致的恐惧,有时又是彻骨的冰寒。
有一瞬,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没有焦点,里面翻涌着浓稠的、沈雾完全看不懂的黑暗和暴戾,首首地“看”着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沈雾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心脏骤停。
但那眼神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湮灭在高温带来的混沌里,他闭上眼,重新陷入不安的昏睡。
沈雾捂着狂跳的心口,冷汗湿透了里衣。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实质的死亡威胁。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愚蠢到极致的决定。
这根本不是捡了个未来靠山,而是亲手把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的炸弹搬上了自己的床。
后怕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脊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二天,第三天…高烧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去,虽然低热仍在持续,但至少人清醒了一些。
他醒来的那一刻,眼神依旧是空的,带着重伤初愈的茫然和虚弱,静静地看着头顶破旧的帐顶,然后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落在蜷缩在床脚地上打盹的沈雾身上。
沈雾几乎是立刻惊醒了,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心脏本能地一缩。
“你…醒了?”
她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感觉怎么样?
渴不渴?
饿不饿?”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沈雾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端来一首温在灶上的米汤,坐到床边,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唇边的勺子,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米汤喂进去,他沉默地吞咽。
一勺,两勺…喂了半碗,他微微偏开头,闭上了嘴。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沈雾放下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能进食,就是好转的迹象。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在走一根极细的钢丝。
沈雾白天照顾他,夜里不敢深睡,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忙碌,甚至有些笨拙的殷勤。
她帮他换药,动作尽可能轻柔。
碰到断骨处时,他身体会瞬间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依旧一声不吭,只有抿得发白的嘴唇泄露着痛苦。
她做饭,手艺依旧糟糕,不是糊了就是淡了。
他把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沉默地吃下去,看不出喜恶。
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要么昏睡,要么睁着眼看帐顶,或者看着窗外一小片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种沉默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厚厚障壁的死寂。
沈雾试图找话说,介绍自己(当然是编造的身份),说说天气,抱怨一下柴火太湿,或者结结巴巴地讲个一点不好笑的笑话。
他从不回应,偶尔会因为她的靠近而瞬间绷紧身体,像一只高度警惕的幼兽,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审视,总能让沈雾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后背发凉。
她看不透他。
一点也看不透。
那种感觉糟糕透了。
你明知身边卧着一头猛虎,却不知道它何时会睁开眼,露出獠牙。
物资很快告罄。
米缸见了底,伤药也用完了。
断臂需要更好的固定和药材,否则很可能长歪,留下终身后患。
沈雾捏着口袋里最后几块劣质灵石,愁得嘴角起泡。
原主在宗门里人缘极差,几乎借不到钱,宗门份例还要等大半个月。
她看着床上依旧虚弱、沉默寡言的少年,咬紧了牙。
必须出去想办法。
“我…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她走到床边,低声说,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谢玄的视线从窗外移回来,落在她脸上。
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沈雾觉得那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心跳漏了一拍,强自镇定地补充:“你好好待着,别乱动,我带了吃的回来。”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重新看向了窗外。
沈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心里七上八下。
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无异于一场豪赌。
外门坊市喧闹依旧。
沈雾像一尾滑溜的鱼,在人群中快速穿行,压低兜帽,尽量避开所有可能认出原主的视线。
她用那几块灵石买了最便宜的米粮、伤药和一点黑乎乎的饴糖,又用最后一点铜板换了两块还算干净的夹板。
怀里揣着东西,她心里稍安,脚步匆匆地往回赶。
只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她却心慌得厉害。
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院寂静无声,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屋门。
谢玄依旧躺在原来的位置,连姿势似乎都没变过。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看向她,平静无波。
沈雾紧绷的那根弦猛地一松,腿都有些发软。
她走过去,将东西放下,拿出那包饴糖,递过去一块,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喏,甜的,吃了伤口好得快。”
他看着她掌心那黑乎乎的糖块,又抬眼看看她,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指尖冰凉地擦过她的掌心,取走了糖块,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握在手里。
沈雾转身去收拾买来的东西,心里那点虚浮的安稳刚刚落下。
忽然,身后传来他极其沙哑、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为什么?”
沈雾动作猛地僵住,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少年半倚在床头,握着那块饴糖,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空茫死寂,而是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冰冷的疑惑。
像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露出的却不是湖水,而是更深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三个字,轻飘飘的。
却比任何咆哮质问都更沉重,狠狠砸在沈雾心上。
为什么救他?
为什么带他回来?
为什么做这些?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预先编织好的、虚伪的谎言在舌尖滚了又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切粉饰都显得可笑而苍白。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屋子里死寂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