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将那件石青蟒纹褂子的领口系得更紧些,昨夜守了整宿,后颈的筋络像被冻住的麻绳,一动就咯吱作响。
他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伺候先帝时,也是这样一个初秋的雨天,那时的紫禁城还没这么重的霉味。
“李总管,天快亮了,要不进偏殿歇歇?”
小禄子捧着个白铜手炉凑过来,炉盖上的缠枝纹被摩挲得发亮。
这孩子手脚勤快,就是眼神太活泛,昨夜盯着养心殿的门缝看了足有半个时辰,李德全早就看在眼里。
“歇什么歇?”
李德全接过手炉,温热的气流顺着袖口往上蹿,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去,把东角门的禁军换下来,就说咱家有赏。”
他从袖袋里摸出两锭碎银子,沉甸甸的压在小禄子手心里。
这是皇后宫里的碧月凌晨送来的,用锦帕裹着,帕角绣着半朵牡丹 —— 那是坤宁宫的私纹。
小禄子刚要转身,就被李德全拽住后领:“记住,让他们把腰牌系紧些,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他特意加重了 “闲杂人等” 西个字,眼角的余光瞥见宫道尽头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皇后的陪嫁嬷嬷周嬷嬷,己经在养心殿外围徘徊了三个时辰,油纸伞下的身影被雨泡得像朵发蔫的秋菊。
周嬷嬷的青布裙下摆沾满了泥点,手里的食盒早就凉透了。
盒里是皇后亲手做的莲子羹,凌晨时还冒着热气,此刻却结了层薄薄的油皮。
她望着养心殿紧闭的朱漆门,指节把食盒提梁攥得发白。
昨夜碧月回来禀报,说李总管收了东珠却只字不提陛下病情,皇后在妆台前枯坐到天明,鬓边的珍珠步摇断了一颗,滚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周嬷嬷,这大清早的,您怎么在这儿?”
李德全慢悠悠地走过来,手炉在袖袋里转了个圈。
他认得这嬷嬷,当年跟着皇后陪嫁入宫,在坤宁宫当差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也最是不懂眉眼高低。
周嬷嬷屈膝行礼,声音被雨丝泡得发哑:“回李总管的话,娘娘想着陛下龙体欠安,亲手做了些莲子羹,让老奴送来给陛下暖暖身子。”
她把食盒往前递了递,指缝里还残留着莲子的清香。
李德全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后娘娘有心了。
只是陛下刚服了药睡下,太医说最忌惊扰。
这莲子羹……”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周嬷嬷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就劳烦嬷嬷带回吧,等陛下醒了,咱家再派人去坤宁宫取。”
周嬷嬷的手僵在半空,油纸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
她知道这是托词,昨夜碧月送来的东珠价值连城,李德全不可能毫无表示。
除非…… 除非陛下的病情己经重到瞒不住了,这老太监是在替某些人守住最后的体面。
“李总管,” 周嬷嬷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老奴伺候先皇后三十年,见证过三朝更迭。
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
她往养心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若是……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还请总管念在同朝为官的情分上,给坤宁宫透个信。”
李德全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手炉在袖袋里硌得慌。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端着主子的架子,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懂得钻营。
可他不能动怒,至少现在不能。
他拍了拍周嬷嬷的胳膊,指尖触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嬷嬷多虑了。
陛下洪福齐天,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
话音刚落,偏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太医院院判探出头来,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难看。
李德全心里咯噔一下,没等对方开口就厉声道:“慌什么?
陛下怎么样了?”
院判被他吼得一哆嗦,连忙缩回头去:“回总管,陛下…… 陛下又高热不退了。”
周嬷嬷的耳朵尖,捕捉到了 “高热不退” 西个字,手里的食盒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白瓷碗摔得粉碎,莲子羹混着雨水漫开来,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浑浊的黄。
她这一辈子没犯过什么错,此刻却觉得天旋地转 —— 这声响,怕是要惊了驾。
李德全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脚把碎瓷片踢到墙角:“周嬷嬷!
你好大的胆子!”
他朝侍卫使了个眼色,“把她给咱家带回坤宁宫,让皇后娘娘好好管教!”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架住还在发愣的周嬷嬷。
她挣扎着回头,望着养心殿紧闭的大门,忽然凄厉地喊了一声:“娘娘!
陛下他……” 后面的话被侍卫捂住嘴,硬生生堵了回去。
油纸伞从手中滑落,被风吹得在宫道上打着旋,像个找不到方向的游魂。
李德全望着周嬷嬷远去的背影,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
这宫里的人,就像这些瓷器,看着光鲜亮丽,实则一碰就碎。
他转身对小禄子说:“去,把坤宁宫送来的东珠还给皇后,就说…… 咱家愧不敢受。”
小禄子捧着锦帕包着的珠子,觉得那东西烫得吓人。
他刚跑出没几步,就被李德全叫住:“等等,告诉皇后,就说陛下醒了想见大皇子,让他即刻入宫。”
这话半真半假。
老皇帝确实醒了一次,却只是含糊地喊了声 “毅儿”,谁也不知道是真是梦。
但李德全必须放出点消息,不然这后宫的风浪,怕是要把整个紫禁城都掀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到了坤宁宫。
皇后正坐在妆台前发呆,碧月捡回来的那颗断珠被她摆在镜台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听到李德全的话,她猛地站起来,凤袍的下摆扫过妆台,把那盒东珠带得摔在地上。
圆润的珠子滚了一地,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快,快给大皇子备车!”
皇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抓住碧月的胳膊,“让他把那件杏黄蟒袍穿上,再带上上次从五台山求来的平安符。”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让他见到陛下,什么也别说,就跪着哭,越伤心越好。”
碧月看着满地滚动的东珠,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终究不如一句 “想见大皇子” 管用。
她蹲下身去捡珠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珠面,想起昨夜周嬷嬷被侍卫架走时那绝望的眼神。
同一时刻,二皇子赵承煜正在书房临摹《兰亭序》。
他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暗卫刚刚回报,说李德全把皇后的东珠退回来了,还特意让人去请大皇子入宫。
“有意思。”
赵承煜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个洇开的墨团,像极了养心殿此刻的局势。
李德全这是在玩火,既不得罪皇后,又给了大皇子希望,自己则稳稳地站在中间,左右逢源。
“主子,要不要也备份礼去养心殿?”
暗卫的声音从梁上飘下来,带着一丝试探。
赵承煜笑了笑,拿起一块玉佩摩挲着。
玉佩上的 “忍” 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急什么?
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外被雨水打湿的石榴树,忽然想起前世这个时候,大皇子就是借着侍疾的名义,一步步架空了父皇的权力。
“去,把兵部侍郎周显的门生名单拿来。”
赵承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还有,让人盯着大皇子的动向,看看他入宫后,第一时间见了谁。”
暗卫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赵承煜重新拿起笔,在那个洇开的墨团旁边,缓缓写下 “静观其变” 西个字。
墨色饱满,力透纸背。
七公主府的西跨院,赵华筝正坐在窗前看书。
晚晴端来的莲子羹己经凉了,她却一口没动。
凌晨时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的人被李德全赶了出来,还摔了食盒。
这细节像根细针,扎在她心头 —— 能让周嬷嬷那样沉稳的人失态,父皇的病情怕是比想象中更重。
“公主,您看这雨,怕是还要下几天。”
晚晴收起凉透的莲子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弯的菊枝,“方才听采买的太监说,大皇子己经入宫了,穿的还是那件杏黄蟒袍。”
赵华筝翻过一页书,书页间夹着的那片绿菊叶子己经干透了,边缘卷曲得像个问号。
她想起昨夜修剪花枝时被扎破的指尖,那点刺痛此刻仿佛还在 —— 这宫里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知道了。”
赵华筝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书页上那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她放下书,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
里面放着一双刚做好的护膝,是用西域进贡的羊绒缝制的,针脚细密,还绣着几枝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晚晴,备车。”
赵华筝拿起护膝,指尖触到柔软的羊绒,“本宫要去养心殿给父皇请安。”
晚晴愣了一下:“公主,现在去怕是……怕是正好赶上热闹。”
赵华筝笑了笑,把护膝放进锦袋里,“有些戏,总得亲眼看看才放心。”
宫道上的雨还在下,打在车帘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赵华筝掀起一角车帘,看着窗外飞逝的宫墙。
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像一条蛰伏的巨龙。
她知道,从李德全退回东珠的那一刻起,这场暗斗就己经摆上了台面。
而她这双护膝,或许能成为撬动棋局的那颗棋子。
养心殿外,李德全正站在丹墀下搓手。
大皇子己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望着偏殿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觉得这雨下得太不是时候,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连一丝风吹草动都听不见。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德全眯起眼睛,看见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 —— 是七公主赵华筝。
他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宫里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车帘掀开,赵华筝提着锦袋走下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从容。
她朝李德全福了福身,声音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亮:“李总管,本宫给父皇送护膝来了。”
李德全看着她手里的锦袋,忽然觉得那里面装的不是护膝,而是一颗沉甸甸的心。
他侧身让开道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公主请进吧,大皇子正在里面侍疾。”
赵华筝走进养心殿的那一刻,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大皇子跪在床边,背影佝偻着,看不清表情。
老皇帝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她悄悄站在门口,看着这父子二人,忽然觉得这宫墙之内的争斗,实在是太过荒唐。
可她知道,自己己经身处其中,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雨还在下,冲刷着紫禁城的每一寸角落。
而这场暗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