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小的刘香妹来说,世界最初是由母亲身上那股复杂的气味构成的——廉价的雪花膏、厨房的油烟、还有一丝总是若有若无缠绕其上的、苦涩的中药味。
这味道意味着温暖的怀抱,也意味着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挤压和烦躁的推开。
声音则是混沌的交响乐。
父亲沉默时如背景噪音般的呼吸,母亲时而哼唱走调小曲、时而陡然拔高的尖锐咒骂,窗外小贩模糊的叫卖,隔壁夫妻永无休止的争吵……这些声音像破碎的玻璃片,杂乱无章地刺入她幼小的鼓膜。
她学会的第一个技能,不是说话,而是解读空气中的 tension。
她能通过母亲脚步声的轻重、摆放碗筷的声响、甚至一声呼吸的长短,精准预判接下来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
这种动物般的本能,是她最早的生存法则。
家,是位于潮湿老巷尽头的一间通间。
阳光需要很努力才能挤过窄窗,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家具很少,且总是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黏腻感。
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霉味和一种……无力感的味道。
父亲是个影子。
他在附近的小作坊做力气活,早出晚归。
回家后,大多时候是沉默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抽烟,或者瘫在唯一的竹椅里,听着破收音机里的咿呀戏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母亲所有的抱怨和怒火砸向他,都像石头沉入深井,最多换来一声不耐烦的咂嘴,或者更深的沉默。
他是这个家里的虚无,一个失败的缓冲垫。
于是,母亲所有的焦虑、对生活的失望、以及无处发泄的精力,便理所当然地倾泻到了唯一无法反抗的对象——刘香妹身上。
惩罚不需要理由。
或许是因为她打翻了半碗米粥。
或许是因为她学着邻居孩子唱了一句歌。
或许只是因为母亲今天在市场上为了几分钱和人吵输了。
“哭!
就知道哭!
哭能哭出钱来吗?!”
“笨手笨脚!
跟你爹一个德行!”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藤条、晾衣架、鸡毛掸子……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能成为刑具。
疼痛是家常便饭。
最初她会嚎啕大哭,但很快发现,哭声只会换来更凶猛的打骂和“闭嘴!”
的尖叫。
她学会了沉默地承受。
咬紧牙关,把呜咽死死闷在喉咙里,身体绷成一块木头,任由疼痛像电流一样一阵阵掠过。
她会死死盯着地板上某一道裂缝,某一只正在缓慢爬行的蚂蚁,将自己的意识从正在受苦的肉体中抽离出去。
(看,那个小女孩在挨打。
) (她好痛。
) (但……好像不关我的事。
)这种解离,是她对抗世界的第二重铠甲。
三岁那年,她发了一场高烧。
夜里,她浑身滚烫,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哼哼唧唧地哭泣。
母亲被吵醒,极度不耐烦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骂了句“真是孽障”,然后粗暴地给她灌下一种极其苦涩的药汁。
她呕吐了,弄脏了床单。
换来的不是安抚,是一记狠狠的耳光和在冰冷地板上的跪罚。
黑暗中,她跪在那里,浑身发冷,额头却烫得吓人。
世界在天旋地转。
恐惧和恶心像潮水般淹没她。
也就在那极致的无助和眩晕中,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它。
那不是幻觉。
是一种比冰冷地板更甚的、绝对零度般的寒意,突然出现在她混乱意识的中央。
它不是物体,没有形状。
更像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光滑的黑色冰晶,或者是一道冰冷的目光,从她内心最深的地方凝视着她。
这“存在”的出现,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她更冷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冷,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因为它理解这种冷。
它享受这种冷。
外界的混乱、呕吐物的酸臭、身体的痛苦……仿佛都被这块“黑色冰晶”隔绝开了。
它成了一个她可以精神上倚靠的点。
高烧退去后,那感觉没有消失。
它成了一个永恒的、沉默的背景板,驻留在她的意识深处。
当她再次被打骂时,当她感到饥饿时,当她看到父母无休止的冷战時,她会有意无意地在心里“触碰”一下那块“黑色冰晶”。
传来的,永远是同样的反馈:冰冷。
坚硬。
以及一种绝对的、不为所动的“接纳”——接纳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接纳痛苦本就理所当然。
她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这种“冰冷”。
一次,母亲养在窗台上的一盆可怜兮兮的茉莉花,唯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被风吹落了。
母亲发现后,心疼地咒骂了半天天气,然后迁怒于她,质问她是不是她碰掉的。
若是以前,她会害怕地辩解、哭泣。
但这一次,她只是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否认。
那眼神更像是在说:“一朵花的死亡,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母亲被她那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像是被冒犯了般,更加恼怒地骂了起来:“看什么看!
你那是什么死样子眼神!”
但刘香妹己经低下了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甚至有一丝微弱的……优越感。
因为她有一个它们都不知道的、冰冷的秘密。
她比它们更“懂得”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几乎不跟其他孩子玩。
巷子里的孩子们觉得她古怪、阴沉,有时会追着她喊“小哑巴”、“没爹疼没娘爱的”。
她从不回应,只是加快脚步躲回家。
家虽然是痛苦的源泉,但至少是熟悉的领地。
她唯一的“朋友”,是一只偶尔会溜进她家院子觅食的、瘦骨嶙峋的野猫。
她会偷偷省下一点点自己的食物喂它。
她喜欢看它吃东西时警惕又贪婪的样子,喜欢抚摸它瘦削脊背上粗糙的皮毛。
一天,那只猫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
后来,她在巷口的垃圾堆旁看到了它的尸体,己经被苍蝇围绕,小小的身体僵硬了。
她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心里没有孩子们该有的悲伤和害怕。
只有一种强烈的好奇。
它怎么了?
里面坏了吗?
为什么不动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找一块尖利的石头,划开那小小的肚皮,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停止了工作。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兴奋。
当然,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有人过来倒垃圾,把她赶走了。
但那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内心那片冰冷的土壤里。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真的划开了猫的肚子。
里面没有鲜血和内脏,只有无数颗黑色、光滑、冰冷的石头,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她抱着一捧那些黑石头,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满足。
醒来后,她依稀记得那个梦,心里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地,再次去心里寻找那块“黑色冰晶”。
它还在。
冰冷,坚硬,永恒不变。
她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假装自己正拥抱着那些梦里的黑石头。
窗外,天光微亮。
母亲又开始在门外咒骂着准备早餐,父亲咳嗽着起身。
新的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以及未来的每一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一个名为刘香妹的女孩,正悄悄地、 irrevocably地,在她无声的世界里,完成着最初的裂变。
她的铠甲,正从内部,生长出冰冷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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