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无声世界的初裂章

阶下囚笼 囚筹 2025-08-24 20: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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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起点,是气味和声音。

对于小小的刘香妹来说,世界最初是由母亲身上那股复杂的气味构成的——廉价的雪花膏、厨房的油烟、还有一丝总是若有若无缠绕其上的、苦涩的中药味。

这味道意味着温暖的怀抱,也意味着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挤压和烦躁的推开。

声音则是混沌的交响乐。

父亲沉默时如背景噪音般的呼吸,母亲时而哼唱走调小曲、时而陡然拔高的尖锐咒骂,窗外小贩模糊的叫卖,隔壁夫妻永无休止的争吵……这些声音像破碎的玻璃片,杂乱无章地刺入她幼小的鼓膜。

她学会的第一个技能,不是说话,而是解读空气中的 tension。

她能通过母亲脚步声的轻重、摆放碗筷的声响、甚至一声呼吸的长短,精准预判接下来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

这种动物般的本能,是她最早的生存法则。

家,是位于潮湿老巷尽头的一间通间。

阳光需要很努力才能挤过窄窗,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家具很少,且总是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黏腻感。

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霉味和一种……无力感的味道。

父亲是个影子。

他在附近的小作坊做力气活,早出晚归。

回家后,大多时候是沉默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抽烟,或者瘫在唯一的竹椅里,听着破收音机里的咿呀戏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母亲所有的抱怨和怒火砸向他,都像石头沉入深井,最多换来一声不耐烦的咂嘴,或者更深的沉默。

他是这个家里的虚无,一个失败的缓冲垫。

于是,母亲所有的焦虑、对生活的失望、以及无处发泄的精力,便理所当然地倾泻到了唯一无法反抗的对象——刘香妹身上。

惩罚不需要理由。

或许是因为她打翻了半碗米粥。

或许是因为她学着邻居孩子唱了一句歌。

或许只是因为母亲今天在市场上为了几分钱和人吵输了。

“哭!

就知道哭!

哭能哭出钱来吗?!”

“笨手笨脚!

跟你爹一个德行!”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藤条、晾衣架、鸡毛掸子……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能成为刑具。

疼痛是家常便饭。

最初她会嚎啕大哭,但很快发现,哭声只会换来更凶猛的打骂和“闭嘴!”

的尖叫。

她学会了沉默地承受。

咬紧牙关,把呜咽死死闷在喉咙里,身体绷成一块木头,任由疼痛像电流一样一阵阵掠过。

她会死死盯着地板上某一道裂缝,某一只正在缓慢爬行的蚂蚁,将自己的意识从正在受苦的肉体中抽离出去。

(看,那个小女孩在挨打。

) (她好痛。

) (但……好像不关我的事。

)这种解离,是她对抗世界的第二重铠甲。

三岁那年,她发了一场高烧。

夜里,她浑身滚烫,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哼哼唧唧地哭泣。

母亲被吵醒,极度不耐烦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骂了句“真是孽障”,然后粗暴地给她灌下一种极其苦涩的药汁。

她呕吐了,弄脏了床单。

换来的不是安抚,是一记狠狠的耳光和在冰冷地板上的跪罚。

黑暗中,她跪在那里,浑身发冷,额头却烫得吓人。

世界在天旋地转。

恐惧和恶心像潮水般淹没她。

也就在那极致的无助和眩晕中,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它。

那不是幻觉。

是一种比冰冷地板更甚的、绝对零度般的寒意,突然出现在她混乱意识的中央。

它不是物体,没有形状。

更像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光滑的黑色冰晶,或者是一道冰冷的目光,从她内心最深的地方凝视着她。

这“存在”的出现,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她更冷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冷,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因为它理解这种冷。

它享受这种冷。

外界的混乱、呕吐物的酸臭、身体的痛苦……仿佛都被这块“黑色冰晶”隔绝开了。

它成了一个她可以精神上倚靠的点。

高烧退去后,那感觉没有消失。

它成了一个永恒的、沉默的背景板,驻留在她的意识深处。

当她再次被打骂时,当她感到饥饿时,当她看到父母无休止的冷战時,她会有意无意地在心里“触碰”一下那块“黑色冰晶”。

传来的,永远是同样的反馈:冰冷。

坚硬。

以及一种绝对的、不为所动的“接纳”——接纳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接纳痛苦本就理所当然。

她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这种“冰冷”。

一次,母亲养在窗台上的一盆可怜兮兮的茉莉花,唯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被风吹落了。

母亲发现后,心疼地咒骂了半天天气,然后迁怒于她,质问她是不是她碰掉的。

若是以前,她会害怕地辩解、哭泣。

但这一次,她只是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否认。

那眼神更像是在说:“一朵花的死亡,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母亲被她那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像是被冒犯了般,更加恼怒地骂了起来:“看什么看!

你那是什么死样子眼神!”

但刘香妹己经低下了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甚至有一丝微弱的……优越感。

因为她有一个它们都不知道的、冰冷的秘密。

她比它们更“懂得”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几乎不跟其他孩子玩。

巷子里的孩子们觉得她古怪、阴沉,有时会追着她喊“小哑巴”、“没爹疼没娘爱的”。

她从不回应,只是加快脚步躲回家。

家虽然是痛苦的源泉,但至少是熟悉的领地。

她唯一的“朋友”,是一只偶尔会溜进她家院子觅食的、瘦骨嶙峋的野猫。

她会偷偷省下一点点自己的食物喂它。

她喜欢看它吃东西时警惕又贪婪的样子,喜欢抚摸它瘦削脊背上粗糙的皮毛。

一天,那只猫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

后来,她在巷口的垃圾堆旁看到了它的尸体,己经被苍蝇围绕,小小的身体僵硬了。

她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心里没有孩子们该有的悲伤和害怕。

只有一种强烈的好奇。

它怎么了?

里面坏了吗?

为什么不动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找一块尖利的石头,划开那小小的肚皮,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停止了工作。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兴奋。

当然,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有人过来倒垃圾,把她赶走了。

但那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内心那片冰冷的土壤里。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真的划开了猫的肚子。

里面没有鲜血和内脏,只有无数颗黑色、光滑、冰冷的石头,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她抱着一捧那些黑石头,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满足。

醒来后,她依稀记得那个梦,心里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地,再次去心里寻找那块“黑色冰晶”。

它还在。

冰冷,坚硬,永恒不变。

她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假装自己正拥抱着那些梦里的黑石头。

窗外,天光微亮。

母亲又开始在门外咒骂着准备早餐,父亲咳嗽着起身。

新的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以及未来的每一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一个名为刘香妹的女孩,正悄悄地、 irrevocably地,在她无声的世界里,完成着最初的裂变。

她的铠甲,正从内部,生长出冰冷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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