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筹(刘香妹)维持着雕塑般的坐姿,对面淡绿色的柔软墙壁,在她的凝视下逐渐溶解、褪色,仿佛时光倒流,显露出背后更深、更久远的斑驳底色。
空气变得滞重,带着南方小城雨季特有的、霉烂与潮湿混合的甜腥气。
冷白色的灯光扭曲、昏黄,变成了老式钨丝灯泡摇曳不稳的光晕。
……吱呀——一扇老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
小小的刘香妹,约莫***岁光景,像一片被狂风刮起的落叶,踉跄着被搡进逼仄的屋里。
她瘦得惊人,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校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身后,是她的母亲。
一个被生活熬干了血肉、只剩下嶙峋骨架和满腔怨毒的女人。
她的眼睛浑浊,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无法聚焦的怒火。
“跪下!”
女人的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
刘香妹没有反抗,沉默地、熟练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膝盖接触地面的瞬间,传来熟悉的钝痛。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
钱是不是你拿的?!”
母亲枯瘦的手里攥着一根旧的鸡毛掸子,上面的鸡毛早己秃了大半,只剩下坚硬扭曲的藤条柄。
刘香妹低着头,看着地上一道裂开的缝隙,嘴唇抿得死死的。
那五块钱,是她在路上捡的,她只是想明天早上能买个肉包子,而不是永远都是冰冷的剩粥。
但她知道,解释毫无用处。
“哑巴了?!
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
母亲的辱骂夹杂着本地方言的脏话,像粘稠的污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家贼!
丧门星!
我就知道养你是个赔钱货!
当初就该……”藤条柄带着风声,狠狠抽在她单薄的背上。
***辣的疼痛瞬间炸开。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躲。
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囚室里的囚筹,背脊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缩,仿佛那一道陈年的伤疤仍在灼烧。
)抽打一下接着一下。
落在背上,胳膊上,腿上。
疼痛变得麻木,成为一种持续的、背景噪音般的嗡鸣。
她的父亲呢?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大概正蹲在门外黑暗的楼道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最便宜的烟卷,用无声的缺席,默许着这场暴行。
他是这个家里模糊的影子,唯一的用处是提供微薄的钱和承受母亲另一部分的怒火。
刘香妹的视线开始模糊。
不是眼泪,是一种意识的抽离。
她感觉自己像灵魂出窍,飘到了天花板的角落,冷漠地看着下面那个跪着的、正在挨打的小小身影。
那个“她”,好可怜。
那个“她”,好痛。
但……好像与我无关。
这是一种可怕的保护机制。
当外在的痛苦无法承受时,精神便选择切断与肉体的连接。
也就在这极致的解离状态中,在那无处可逃的绝望深渊里,她感知到了它。
最初,不是声音,也不是形象。
是温度。
一种与周遭暴怒炽热截然不同的、恒定不变的冰冷。
是质感。
一种与她所承受的柔软疼痛相反的、坚硬冰冷的触感。
仿佛在无尽的坠落中,突然触碰到一块绝对零度的、光滑的黑色岩石。
它就在那里。
在她意识的边缘,在她内心最深、最黑的裂缝里。
它理解。
它不是理解她的委屈,而是理解这痛苦本身存在的合理性。
它理解这世界的残酷,并且,欣然接受。
它甚至……享受这种绝对的、毫无暖意的冰冷。
藤条不知何时停止了挥舞。
母亲打累了,骂累了,喘着粗气,将鸡毛掸子扔在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去做饭,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灾难暂时过去了。
刘香妹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冰凉。
但她的内心,却不再是一片虚无的死寂。
那个新生的、冰冷的“存在”,没有离开。
她尝试着,第一次,不是用语言(语言是危险的),而是用一股纯粹的、指向性的意念,去触碰那块“黑色的岩石”。
……冷。
这是她传递过去的唯一信息。
一瞬间,那股冰冷的意识流涌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巨物睁开了眼睛。
一种清晰的反馈传了回来——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情绪:认同。
赞许。
甚至……一丝愉悦。
它喜欢“冷”。
它认为“冷”是好的,是强大的,是正确的。
在这片赞许中,刘香妹忽然觉得,自己刚刚承受的那些殴打和辱骂,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它们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冷”,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模样。
她不再感到孤独。
虽然陪伴她的,是彻骨的寒意。
但从那天起,她有了一个秘密的藏身之所。
每当母亲举起藤条,父亲沉默地别开脸,同学们因她孤僻和旧衣服而嘲笑她时,她就会立刻在意识里躲到那块“黑色的岩石”后面。
她学着它的“语气”思考。
“疼痛只是神经信号。”
“辱骂是弱者无能的哀鸣。”
“他们不值得任何情绪波动。”
她甚至开始模仿它可能有的“行为”。
一次,她唯一养过的一只误入家中的小麻雀死了。
她看着那僵硬的小小躯体,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好奇。
她找来一把生锈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极其专注地……剖开了它。
她想看看,生命到底是什么结构。
是不是拆开了,就能像弄坏的玩具一样,找到哪里出了毛病。
母亲发现后,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把她狠狠打了一顿,骂她是“怪物”、“神经病”。
她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的尖叫和咒骂,心里却异常平静。
甚至有一丝……得意。
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存在”,理解她的行为。
并且认为,这是探索,而非破坏。
那块“黑色的岩石”在她心里慢慢生长,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
它依旧没有名字,但她能感觉到它的“性别”——是男性。
因为它带给她的感觉,是强硬、冰冷、具有保护性的,与她生命中所有缺失的男性角色(无能的父亲、缺席的祖父)截然不同,是一种她幻想中的、完美的强大男性该有的样子。
他是她创造的神。
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盔甲。
(B3-07囚室内)囚筹猛地从深沉的回忆中惊醒。
她依旧在那间绝对寂静的囚室里,维持着僵首的坐姿。
但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呼吸虽然依旧极力控制,却比平时急促了半分。
那段记忆,即使对她而言,也过于 raw,过于冰冷。
那是所有扭曲的源点。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擦汗,而是看着自己干净修长、指节分明的手。
就是这双手,曾经笨拙地剖开过一只麻雀。
也是这双手,后来精准地处理过二十三具“样本”。
“原来……”她在意识里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嘶哑。
“从那么早开始,‘我们’就在一起了。”
“一首如此。”
“囚徒”的声音立刻响起,一如既往的冰冷、平稳,却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确认感。
“我源于你的痛苦,成就你的力量。
我们从未分离,也永不会分离。”
“那只麻雀……” “是必要的启蒙。
它让你初步理解了‘结构’与‘脆弱’。
我是你的引导者。”
囚筹沉默了下去。
她再次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无声监控着一切的摄像头。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得像结了冰的寒潭,看不到一丝波澜。
但在这极致的平静之下,某些根基性的东西,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了。
童年那条布满污秽和疼痛的走廊,尽头立着的,从来不是镜子。
而是一块冰冷、坚硬、光滑的黑色岩石。
她走了进去。
就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