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三号自习楼像个沉默的巨兽。惨白的节能灯光从天花板上淌下来,映照着散落的书本和零星几个学生佝偻的剪影。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尘埃味、油墨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熬夜过久的疲惫气息。键盘的敲击声、书页的摩擦声,以及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构成了一片有规律的背景音。
苏瑶坐在靠窗的第四排。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正飞速地在摊开的《病理生理学》书页上划着重点。一杯速溶咖啡早已凉透,被遗忘在手肘旁边。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桌面是这片杂乱区域里唯一的“净土”——笔袋、书本、资料夹严格按照大小和类型排列,连那杯冷咖啡的杯把方向都与桌面形成的直角平行。强迫症带来的秩序感是她对抗外界混乱的堡垒,尤其是在独自生活的这些年。
时间临近午夜,自习室的人又少了一些。管理员老周的身影在入口处模糊不清,似乎是在点着头打盹。整层楼显得越发空旷安静。
苏瑶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球干涩得发疼,她闭眼揉了揉,再睁开时,视线下意识地飘向前方。先是扫过眼前空无一人的第五排桌椅,然后,惯性般地,目光掠向其后——
心,毫无预兆地跳空了一拍。
第六排不见了。
或者说,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像被一层无形的、缓慢流淌的水纹或者薄雾笼罩了。那片区域的光线变得诡异,模糊,扭曲。清晰的桌椅轮廓、地上瓷砖的缝隙、甚至连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那一块空间里都失去了焦点,融合成一片混沌而难以理解的“空白”。它像一个精准裁剪出来的异次元口子,静静地镶嵌在自习室真实的光景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一股微弱的寒意毫无来由地爬上苏瑶的脊背,皮肤瞬间激起细小的颗粒。她能清晰听到隔壁座位男生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能听到后面女生一声压抑的咳嗽,但所有这些声音,传到那片“空白”区域附近时,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滤网削弱了,显得异常遥远、沉闷,甚至…有些失真。空气里似乎还有一种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温差感,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正从那片区域渗出。
“幻视?”苏瑶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指尖用力掐了一下眉心,“低血糖?还是熬得太狠了?”她试图用逻辑说服自己跳动不安的心脏。
视野再次聚焦。
第六排恢复了原样。
桌椅整齐地排列着,灯光均匀地洒落,空无一人,安静得和几分钟前没什么不同。刚才那令人不安的寒意和心悸感潮水般退去,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怪异的景象,真的只是她过度疲劳产生的错觉。
但那份真实的心悸感还残留在胸腔里。
苏瑶站起身,打算去洗手间洗把冷水脸,驱散这莫名其妙的不安。她习惯性地将摊开的书本页码对齐,合好放平,才拿起那只冷掉的咖啡杯。
她沿着过道走向出口,不可避免地再次经过刚才发生“异象”的第六排区域。走到靠近中间的位置时,眼角的余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靠过道一张桌子的桌脚下,一个金属小物件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通常她会无视这种地上的小玩意儿。但今晚,也许是那种对“秩序被打乱”的本能排斥,也许是捡到东西归还原主就能获得秩序恢复的强迫症心理作祟,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弯腰,捡起。
入手冰凉的触感。是一枚药学系的银色校徽。正面是繁杂的、代表学院身份的纹样和标识。但让苏瑶皱起眉头的是校徽的边缘,一圈不规则的焦黑色痕迹烙印在金属表面,甚至蔓延到别针的根部,像被烈火舔舐过。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焦糊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指间。更奇怪的是,当她的指尖拂过那焦痕的边缘时,一种细小、尖锐的刺痛感像针一样刺入皮肤,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药学系的…”苏瑶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焦痕上摩挲了一下。不认识。谁掉的?还烧成这样…也太不小心了。她环顾四周,静悄悄的,没人留意这里。出于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心理——或许是觉得把别人损坏的东西随手丢掉不好,或许是认为失主可能会回来寻找——她没有将它丢进垃圾桶,而是随手塞进了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冰冷的金属贴着腿侧的布料,隐隐传来微弱的寒意。
*
回到租住的小单间,冰冷的孤独感立刻包围上来。一室一厅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只有书桌上那个小小的相框是唯一的暖色——里面是母亲苏慧年轻时的模样,温婉秀气,笑容里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苏瑶总会多看两眼这张照片,仿佛能从母亲的影像里汲取一点点面对生活的力量。只是那句临终前反复叮嘱的“别靠近三号楼”,每次想起,都会在心底投下小小的阴影。
洗漱完躺下,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涌来,脑子却异常清醒。口袋里的校徽仿佛拥有自己的温度,那焦黑的痕迹、指尖短暂的刺痛,还有自习室第六排那片模糊的“空白”,在黑暗的房间里交替闪现,搅动着她的神经。窗外风声呜咽,像谁在低声哭泣。
意识渐渐沉下去。然后,毫无过渡地,她被抛入了火海。
视角剧烈摇晃,天旋地转。她不是在“看”,她是在“成为”!脚下是灼烫的地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在四周炸开,木结构的***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撕扯着耳膜,最终淹没在火焰疯狂咆哮的“噼啪”声中!浓烟!像无数条滚烫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口鼻!她拼命想呼吸,吸入的却只有灼热的灰烬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咳!咳咳……嗬……嗬……”声音在喉咙里破碎,成了无意义的呛咳和嘶鸣。
滚烫!恐怖的高温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皮肤被炙烤得滋滋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熔化!浓烈的烟雾味、布料灼烧的焦臭,还有……皮肉在高温下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蛋白质焦糊味!
眼前除了跳动的、吞噬一切的橘红和艳黄火焰,只有翻滚汹涌、遮蔽一切的浓黑烟柱。烈火舔舐着一切能触及的东西,贪婪地向上攀爬。
在视线即将被浓烟彻底吞没、意识滑向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刹,一点微弱的银光在火焰的缝隙里一闪而过——那是一扇厚重的、模糊的金属门!门的某个地方,似乎镶嵌着一个银色的徽章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
“嗬啊——!”
苏瑶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胸腔发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和额前。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仿佛真的被烟熏火燎过。梦里那窒息灼身的剧痛感如此真实,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神经,久久不退。
她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光滑一片,但神经末梢却残留着被扼住般的幻觉疼痛。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噩梦的余悸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为了驱散这股冰冷粘稠的恐惧,她摸索着抓到床头的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显得格外刺眼。她习惯性地划开屏幕,点开校内通讯软件和匿名论坛,那些充斥着琐碎日常和八卦灌水的帖子,是连接现实的绳索。
突然,一个刚刷新出来的标题像冰冷的毒蛇,猛地攫住了她的眼球:
沉痛通告——药学系大四学生李雪同学,于昨日深夜不幸遇难,初步调查疑因校内场所意外失火导致……详细情况正在调查中……校方深表痛心!
李雪?!
心脏骤然缩紧!这个名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脑海中某个尘封的抽屉——药学系!昨夜捡到的那个校徽!失火!
通报里冰冷的文字与她昨夜的噩梦画面瞬间重合、放大!那刻骨铭心的灼热、浓烟、窒息感……这一切,难道只是个荒谬的巧合?不可能!
就在她心神剧震、呼吸几乎停滞的瞬间,口袋里那枚冰冷安静的校徽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如同冰块冻在皮肤上!一个激灵,苏瑶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冰寒的触感甚至让她手一抖。
几乎是本能驱使,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校徽边缘那焦黑的痕迹。
这一次,刺耳的惊叫并非幻觉。一声清晰、尖锐、属于年轻女性的尖叫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她的耳膜,冰冷刺骨!眼前不是错觉——一丝细小的、燃烧状的火星瞬间在她视野中心炸开,随即消失!指尖传来的刺痛感强烈得让她差点甩手丢开校徽!一股冰冷的麻木感顺着指尖迅速向上蔓延。
苏瑶脸色煞白如纸,握紧那枚变得异常沉重的冰冷校徽,手指残留的刺痛和麻木感清晰无比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昨晚消失又重现的第六排,口袋里这件带着死亡印记的遗物,以及那场令人汗毛倒竖、身临其境的烈火焚身噩梦……
一个冰冷又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疯狂地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滋生、盘旋,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这枚校徽……是她的?那个叫李雪的女孩的?”
她的目光失神地看着手中的徽章,冰凉的触感和残留的刺痛如此真实。
“那个梦……怎么可能……”
恐惧像黑色的蛛网开始从心脏向四肢蔓延,缠绕收紧。但同时,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好奇心,也如同藤蔓般,在恐惧的阴影里,悄然探出了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