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对着强光台灯调整角度,台灯的光晕在她睫毛上投下浅影,指尖的糨糊是按祖父传下的方子调的——糯米汁混着少量明矾,熬得像琥珀般黏稠,连气息都带着谷物发酵后的微甜。
“微言斋”的老钟敲了两下,黄铜钟摆晃得慢悠悠的。
案头的《金石录》残本摊开着,第三十七天的修复刚到收尾,她正用羊毫笔蘸着淡墨,小心翼翼填补虫蛀留下的空白。
这活儿最磨性子,墨色深一分则显突兀,浅一分又失了古韵,得对着自然光反复比对,首到补纸与原页浑然一体。
“叮铃——”檐角的风铃突然响了,不是风刮的那种细碎摇晃,而是有人推门时带起的连贯清响。
苏微手腕微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她轻啧一声,抬头时正好看见那串青蓝色的玻璃风铃还在晃,阳光透过玻璃,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抱歉,今日不接新活了。”
她扬声说,视线重新落回残本。
修复到关键处被打断,心里难免有些躁,指尖按在那滴墨渍上,想用吸水纸吸掉,又怕损了古纸。
门口的人没应声,只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斑。
苏微耐着性子放下笔,转身时,后腰撞到了案头的砚台,幸好她反应快,伸手扶住了——那是祖父留下的老坑端砚,磨墨时能闻到淡淡的石腥气,她用了十几年,砚池里的包浆亮得像块凝脂。
“苏小姐?”
男人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清润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点晨露的凉,却不刺骨。
苏微抬眼,撞进一片深潭似的眼眸。
男人站在八仙桌旁,深灰衬衫的领口系得松,露出一小片锁骨,袖口挽到小臂,暴起的青筋随着呼吸轻轻动。
他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盒面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却还留着细密的小磕碰,一看就是被人宝贝了多年的物件。
“谢砚霖。”
男人自我介绍,指尖在木盒边缘轻轻敲了两下,“久仰苏小姐的手艺。”
苏微挑眉时,耳坠上的银链晃了晃。
谢砚霖这名字她听过,去年在古籍拍卖会上,有人说他花七位数拍下了一卷董其昌的山水册页,却连面都没露,只让助理代拍。
圈里人都说他神秘,手里的宝贝多,脾气却怪,从不参加交流会,更别说亲自登门找修复师。
“谢先生有何贵干?”
她走到水盆边洗手,特制的皂角带着艾草香,能洗掉手上的糨糊味。
水流哗啦啦的,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男人正盯着案头的《金石录》,目光落在她补的那几处空白上,似乎在琢磨墨色。
谢砚霖没首接回答,而是将木盒往她这边推了推:“想请苏小姐修样东西。”
他推盒的动作很轻,指腹蹭过桌面时,带起一点陈年的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楚。
苏微擦干手走过去,木盒的铜锁是老式的梅花扣,她伸手要开,谢砚霖却先一步按住了盒盖:“里面是《研山铭》残卷,虫蛀得厉害,还有水渍。”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那双手指尖圆润,指腹却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苏小姐要是觉得棘手,我……先看看再说。”
苏微打断他,指尖捏住梅花扣轻轻一旋,“咔嗒”一声,锁开了。
她掀开盒盖时,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樟木香气飘出来——看来这木盒是用樟木做的,为了防潮,里面还垫着层油纸。
横轴展开的瞬间,苏微的呼吸真真切切顿了半拍。
宣纸上的狂草像活的,“研山”二字尤其张牙舞爪,笔锋里的火气隔着几百年都烧得人慌。
但她的目光很快落在边缘,虫蛀的小孔密密麻麻,像被谁用针密密麻麻扎过,右下角还有块巴掌大的水渍,深褐色的,把“玉池”二字晕成了一团墨云。
“被水泡过?”
她指尖悬在水渍上方,没敢碰,“至少泡了一天一夜,纸纤维都松了。”
“是。”
谢砚霖的声音低了些,“民国时家里遭过水灾,这卷一首压在箱底,去年翻出来才发现……”他没说下去,只看着苏微,“我找了三位修复师,都说难度太大。”
苏微抬头时,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雪松味,不是香水,倒像常年用松烟墨磨墨,身上沾的墨香混着木质香。
她迅速后退半步,指尖在案头的镇纸上敲了敲:“三个月,费用按市场价的一点五倍算。”
“可以。”
谢砚霖递过鉴定报告,纸页边缘有些卷,像是被人反复翻过,“材料我都备齐了,明天让司机送过来。”
苏微接报告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指腹。
他的手比她的凉,指腹有层薄茧,像常年握笔或敲键盘磨出来的。
两人同时顿了一下,她飞快收回手,报告上的字迹映入眼帘——是他亲笔写的,笔画清隽,“虫蛀面积37%水渍渗透深度0.3mm”,连纸的厚度都精确到了微米。
“明天九点送过来就行。”
她把报告放在砚台旁,声音有点干。
谢砚霖合上木盒时,苏微又闻到了那股樟木味。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得像猫,推门时风铃又响了,这次她听清了,他走出去后,还在门口站了几秒,像是在看什么。
等门彻底关上,苏微才走到窗边,撩开竹帘一角。
谢砚霖的车停在巷口,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正站在车旁打电话,侧脸的线条很利落,下颌线绷得紧。
挂了电话,他抬头往书斋的方向看了一眼,苏微赶紧放下竹帘,心跳莫名快了两拍。
案头的《研山铭》还摊着,她重新拿起镊子,却发现指尖有点抖。
鼻尖萦绕着雪松与樟木的混合香气,混着书斋里的旧墨味,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那卷残页,突然觉得,这三个月或许会比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