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门缝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狭长的光影,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细柴棍在泥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像极了账册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数字,末了她还在花心点了个小坑,恰似柳姨娘账册里常用的朱砂标记。”
二小姐,夫人让您去库房清点账目。
“苏忠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他站在门口,青布短褂的领口沾着块油渍,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瑾然,眼神里的鄙夷像针似的扎人。
王氏早在库房等着,指尖摩挲着那把黄铜锁,锁身被磨得锃亮,上面的缠枝莲纹都有些模糊了,指腹划过莲心的凹陷处,那里还嵌着点经年累月的黑垢。
心里冷笑:这小贱种在柴房饿了三天,颧骨都尖了,骨头都该软了。
让她来理这十年的乱账,就是故意刁难 —— 柳姨娘当年把账册看得比命重,偏她死了,这些本子就得变成收拾她女儿的刀子。
这账册哪是十年没整理?
是我故意让它乱的。
柳姨娘活着时,总把账册藏得严实,每月初一锁进樟木箱,钥匙贴身带着。
可她一个妾室,能翻得过我的手掌心?
她瞥了眼墙角的樟木箱,箱子上落着薄薄一层灰,边角处还有个浅浅的磕碰印,是去年她故意推倒时留下的,特别是那本被我换过页的秘录,藏在最厚的绒面册子里,纸页用陈浆糊粘得死死的,墨迹也调淡了三分,谅她一个黄毛丫头也看不出破绽。
五年前那个雨夜,柳姨娘病得首咳,帕子上都是血沫子,我借口送药闯进小院,趁其昏沉时翻出当月账册,将 ”黄金贿赂税吏“ 那页抽走,换了张仿冒的纸。
她后来定是发现了,不然不会把桃木牌和带血的账册留给这小贱种。
可她不敢声张 —— 一个姨娘敢指证主母贪墨?
闹出去只会被说 ”以下犯上“,死得更快。
苏瑾然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草屑纷飞,像一群受惊的小虫。
她的粗布裙摆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根褪色的蓝布条,走路时布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跟着苏忠穿过苏家的庭院,廊下的青苔湿漉漉的,石缝里还嵌着几片去年的枯叶,踩上去脚下发滑。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西周,墙角的石榴树结了几个青疙瘩,树枝上还挂着去年的旧灯笼,红色的绸面己经褪色成了浅粉,竹骨都从破洞里露了出来。
库房里,一股混合着樟木、霉味和丝绸朽气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苏瑾然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了掩鼻,袖口洗得发白,还打了个补丁。
王氏穿着宝蓝色暗纹锦缎衣裳,衣裳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牡丹,每片花瓣上都闪着金线的光泽,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把玩着铜锁,锁链在指间绕了两圈,见苏瑾然进来,故意扬高了声音:”哟,这不是我们的二小姐吗?
这几天在柴房里待得还习惯?
“看她那副落魄样,颧骨上的疤像块烂膏药,头发乱糟糟的粘在一起,还真以为能翻了天?
苏瑾然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劳夫人挂心,还好。
“”还好?
“王氏用帕子捂着嘴笑,锦帕上的金线闪着光,晃得人眼晕,帕角绣着的玉兰花都歪歪扭扭的,装得倒挺镇定。
她突然收住笑,眼神淬了冰:”我让你过来,是让你清点一下库房里的账目。
你娘以前不是总负责这些吗?
现在她死了,这活儿自然就该你接手了。
不过我可告诉你,要是出了半分差错,小心你的皮!
“最好她查不出错,就说她敷衍;查错了,正好打她板子。
反正怎么着都是我占理。
我就是要让账册里处处是破绽,却又真假难辨。
她查得越认真,越容易被这些小错绊住,反而发现不了最关键的第十三页。
苏瑾然走到桌前,看着堆得半人高的账册。
那些账册有的封面都掉了,用麻线捆着,麻线都发黄变脆了;有的纸页发黄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落在桌面上像撒了把碎金;还有的被虫蛀了几个洞,里面的字都看不清了,只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窟窿。
王氏坐在梨花木椅上,端着雨前龙井,茶杯盖碰撞杯身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抿了口茶,茶水在舌尖转了圈又咽下去,眼尾的余光始终黏着苏瑾然:这些账册十年没好好理过,去年的绸缎账混在五年前的田租里,上月的首饰钱夹在针线本中,光分类就得耗她三天。
等她熬得头晕眼花,出错是必然的。
角落的樟木箱里,最底层那只锁扣松了半分,里面藏着柳姨娘偷偷重抄的账册副本,纸页边缘用桃花汁做了暗记,只有在温水里泡过才能显现。
我偏不让人碰这些箱子,任由账册堆得乱七八糟,让她的心血变成一堆废纸。
我甚至故意把去年的绸缎账塞进五年前的田租册里,把针线开销混进首饰流水 —— 乱成一团麻,才没人能看出我换了页、改了数。
就算柳姨娘留下什么线索,这小贱种也得在乱账里找瞎了眼!
苏瑾然没有急着翻看,反而先按尺寸分类。
她把那些大开本的田租账册摞在左边,摞得整整齐齐,边角都对齐了;中等大小的绸缎账册放在中间,还按年份大致分了下;小巧的针线账册归在右边,动作麻利又精准。
分类时,她发现有本账册的装订线松了,还细心地用桌上的细麻绳重新捆了捆。
王氏端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杯盖差点没拿稳 ——她倒懂些章法?
可别装模作样了。
见苏瑾然翻页时时而跳五十页,时而倒三十页,指尖在纸页上快速滑动,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指腹蹭过纸页的毛边,却总能停在她做过手脚的地方,王氏心里咯噔一下:这小***怎么像知道哪儿有问题似的?
难道柳姨娘死前跟她说了什么?”
这是库房的总锁。
“王氏突然把铜锁往桌上一放,”当“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抖了抖,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娘在时,这锁从不离身。
所有箱子的锁槽都按这锁的尺寸打造,只有用它才能打开。
“她说着打开最近的樟木箱,箱子的合页发出 ”吱呀“ 一声响,箱子里飘出一股更浓郁的樟木味,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匹绸缎,有匹 ”醉春烟“ 的料子上还沾着根细草,让她知道这锁的重要性,免得她乱碰别的箱子。
苏瑾然拿起内库账册,指尖快速滑动,纸页翻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腹带着点薄茧。
指尖在 ”胭脂“ 二字上停住,眉头微蹙:”夫人,这胭脂钱每月都在涨,短短半年就涨了六成,上个月买的胭脂和三个月前的分量一样,价钱却多了三钱,市面上的胭脂可没这么贵。
“她又翻到另一页,指着”绸缎支出无剪裁记录“说:”这笔绸缎支出了五十匹,都是上好的杭绸,却没有任何剪裁记录,也没有做成衣物的入库记录,去向不明。
按咱家的规矩,这么多绸缎支出,总得有个说法。
“王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握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烫:她怎么真能看出问题?
连这些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首到苏瑾然拿起那本暗红色绒面账册,封面的绒面都有些起球了,边角处还磨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纸板,王氏的后背瞬间冒了汗,贴身的中衣都湿了一片:就是这本!
她千万别翻到第十三页……苏瑾然的手指停在第十三页,动作顿住了。
她轻轻捻起纸页边缘,对着光线看了看,纸页的厚度似乎比其他地方厚了些,而且边缘有细微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又用指尖弹了弹纸页,声音比其他地方沉闷些。
王氏的心跳像擂鼓,咚咚咚地响,震得耳膜都疼,不可能!
那页纸我用陈浆糊粘了三层,墨迹也模仿柳姨娘的笔锋,连下笔的力度都学了个八成,就差没拿给死人看了!
苏瑾然合上账册,推到王氏面前:”夫人请看,这本账册的第十三页,似乎有些异常。
“王氏的瞳孔骤然收缩,强作镇定地拿起账册,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差点把账册掉在地上,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扶住,她怎么可能发现?!
她猛地抬头,唾沫星子溅到苏瑾然脸上:”是不是你搞的鬼?!
“一定是她故意撕了重粘,想栽赃我!
绝不能承认!
苏瑾然擦去脸上的唾沫,指尖点着”五两“二字:”这墨迹比其他淡三成,是旧墨,而且这笔迹看着和前后页的气韵不太一样,前页的笔锋更圆润些,这页却偏生硬。
纸页边缘的浆糊晚了半年,您闻,这浆糊味带着点霉味,其他页的浆糊是清苦味。
总不能是账册自己长出来的新页吧?
您看这纸页的纹路,和前后都对不上,明显是后粘上去的。
“王氏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像被煮熟的虾子,嘴角都有些抽搐。
忽见苏瑾然盯着桌上的铜锁 —— 阳光正好照在锁芯,那极小的”苏“字清晰可见,笔画里还嵌着点朱砂,在光线下红得刺眼!
她看到了!
这锁芯的字是柳姨娘当年偷偷刻的,除了她没人知道!
还特意用朱砂填了缝,说是能辟邪,现在倒成了证据!
这小***眼神怎么这么尖!
王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去抢过铜锁,锁链扫倒木盒,账册散落一地,有的纸页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一只只折了翅的蝴蝶:”你看什么看?!
这锁也是你能碰的吗?
滚!
给我滚出去!
“再让她待下去,指不定还能发现樟木箱里的副本!
得赶紧把她赶走,再想办法把那页账册烧了,连带着那只樟木箱都得劈了烧火!
柳姨娘啊柳姨娘,你以为留个桃木牌、记个十三页,就能护着你女儿?
这十年的乱账,就是我给你们母女挖的坟。
你女儿今天能找出一页,明天我就让所有账册变成烧火的柴 —— 看谁还能证明你的清白!
苏瑾然转身向外走,脚步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衣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了一小撮灰尘。
王氏死死攥着账册,指节掐进绒面,把绒面都掐起了毛,指腹被粗糙的纸页硌得生疼:这小***藏得太深了!
看来不能小瞧她。
下次得找个更狠的法子,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最好是让她在外面出个意外,神不知鬼不觉的……她眼神阴鸷地盯着苏瑾然离去的方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