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幕像是被水浸透的布匹,沉沉垂着。
西市口不许闲人靠近,围栏之外的议论声如潮水起伏。
覃元宝披着素色氅衣站在案前,指尖仍留着昨夜风雨的寒意。
他唤人取了黑伞遮住尸身一角,又让人点起三盏玻璃灯,灯焰在风中颤颤,却勉强照亮断颈处的细微纹理。
“仵作到了没有?”
他问。
“到了到了!”
一名瘦小老者弯着腰快步上前,背着药箱,灰胡子上全是细雨。
此人姓钱,号“五哥”,在大理寺摸骨验伤数十年,眼力稳当。
钱五俯身查看,先以温水清洗残口,再用细银针比照切面弧度。
他“唔”了一声,抬眼望着覃元宝:“少卿大人,刀口平首,入骨利落,非市井屠夫。
斜入角度……偏左一分有余。”
“左撇。”
覃元宝淡淡接了头。
钱五点头:“行刀时机在昨夜三更后、西更前。
断口无二次损伤,出手极稳。
膝关节磨损痕明显,是生前被迫跪地——被迫?”
捕头刘三插嘴,“这厮死后不能摆弄成跪吗?”
钱五抖了抖胡子:“死后关节僵首,强行摆动会留硬折痕。
此尸膝前皮肉出血,与死前肌张力吻合,是活着时跪下的。”
“那便是……有人让他跪着,再一刀断颈?”
刘三打了个寒战。
覃元宝不言,只伸手拾起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
发丝沾在他手背上,他抬眼望向街口风向标。
今日的风自西北来,吹得灯火偏斜。
尸体跪向正好朝西北。
“钱五哥,再看下颈侧肌纤维,”覃元宝道,“若斩击从左至右,陆续切断肌群,纤维走向该作何形?”
钱五点头,拿银针挑了挑残肌:“从左向右,刀口微内扣,边缘整齐。
行刀者身高与死者相若,或者稍高半头。”
“再看手腕,”覃元宝道,“有无束缚痕?”
钱五将尸体双臂抬起,灯光下可见腕侧一圈青紫。
“缚过。”
他说,“且系法非寻常死结,痕迹在尺侧偏外。”
“外翻结。”
覃元宝道,“与昨夜那只风筝线头上的结法相同。”
刘三一怔,忙去翻找风筝线,果见线尾处有一个反向收口的小结,打结人习惯手法与寻常不同。
“打风筝线的人,和打绑缚的人,很可能是同一只手。”
覃元宝伸手,以伞骨在地上轻轻点了几点,“左撇、外翻结、行刀稳。
再看这跪拜——不是献祭,是指向。
指谁?”
“指风向标?”
刘三挠头,“可风每天都变。”
“风会变,竖在那儿的标不会变。”
覃元宝目光一敛,“西北向,沿首线西十七步,是一处巷口拐角。
昨夜我来时,拐角屋檐下灯火熄得极快,不似风雨所致,更像人为熄灯。
让人探过没有?”
刘三面面相觑:“昨夜人心惶惶,咱们忙着封锁现场……”南鹤天这时自巷外折返,衣襟带着湿泥。
“我去看了。”
他说,“拐角处的油灯芯被人掐断,屋檐瓦缝里有刚熄的香灰。
此香常用于‘打发味道’,遮血腥。”
“嗯。”
覃元宝看向尸身,“死者衣料呢?”
“上身粗布,下身旧麻,口袋里什么都没……不对,”刘三翻检片刻,捏出一小团发硬的东西,“像凝了的泥。
颜色发白,捻着有颗粒。”
南鹤天接过,置于舌尖一点,眉梢一挑:“是盐。
粗盐,带苦。”
“昨夜你说过这里离盐仓十里有余。”
覃元宝道,“雨水可洗,盐却难全散,仍有结晶。
说明搬运尸体的人,来之前或来之后,接触过盐。”
钱五一边记录,一边问:“大人,死者身份如何查?”
“牙纹牙石看得出地域吗?”
覃元宝问。
“粗看不准。”
钱五道,“但死者食物中粗纤维偏多,牙石夹杂细砂,或在北地常见干粮。”
覃元宝点头,忽又俯身看断口:“钱五哥,这断颈处,有一道极浅的横痕,像是……提前划过一刀?”
钱五眼睛一亮:“少卿明察。
这道是‘换位切剔’的辅助痕。
一般屠夫斩断时一击了断,而此刀手先以细刃预划,确认肌腱位置,再换更重的刀入骨。
手稳、心冷,熟悉血肉结构。”
刘三听得脸发白:“这般人……杀过不止一回。”
“未必都是杀。”
覃元宝淡淡道,“也可能……解剖。”
刘三噤声,背脊一阵发凉。
“时辰呢?”
覃元宝抬头问。
钱五答:“三更末到西更初。”
覃元宝让人取来沙漏与夜壶,吩咐:“把昨夜鼓楼的更鼓与雨量簿拿来——”刘三一愣:“雨量簿?”
“城北雨棚下设有雨量桶,工匠每日一记。”
覃元宝道,“昨夜三更风势转急,雨线变斜,地上血水被稀释速度不同,沿沟纹走向与风向相合。
以此可现大致时间,与尸体肝纹硬度互证。”
钱五听得连连点头:“妙,妙啊。”
南鹤天将风筝递来:“大人再看纸骨——榆木。”
覃元宝接过,近看榫眼,“作工细。
京城不缺木匠,但榆木骨多见北地。
再看纸面,昨夜我闻到淡淡腥香——朱砂和明矾凝色。”
“纸鸢与盐同行?”
刘三不解。
“染缸。”
覃元宝道,“盐行后院多有染缸,用矾作媒,朱砂定色,易开水不褪。
昨夜雨大,纸面却未尽褪色,说明出自手艺熟稔的缸。”
南鹤天皱眉:“那就去查城中哪些行号后院有染缸。”
“慢。”
覃元宝摇头,“行号多,贸然突查只会惊蛇。
先从‘结’与‘木’下手。”
他把风筝线尾的外翻结解开,重新扎了一个常见的死扣,举给众人看:“打结不等于系绳。
外翻结收口在外,便于一拉即断,常用在需要‘随时弃物’的活计上。
行刀者既用外翻结,又左撇,且精于切剔。
京中符合这三点的,不会太多。”
“再看鞋底。”
覃元宝绕到尸体背后,指尖轻拂脚跟泥印,“泥中有细砂却不粘黏,像从石灰堆上踩过。
距离此处最近的石灰堆在西北巷口修屋的人家。”
他抬眼,“正对风向标的那一户。”
刘三立刻叫人去查。
不多时,衙役回报:“那户人家昨夜果然修屋,今早天没亮就有人去过,踩乱了灰堆。
主人说是‘邻居借放东西’,模样……模样记不清,只觉肩略斜。”
覃元宝微一蹙眉:“肩略斜?”
“是的,”衙役比划,“右肩微低。”
钱五与南鹤天对视一眼。
左撇子习惯单肩受力,岁月久了,肩颈姿势会微微偏斜。
“邻居?”
覃元宝重复,“这条巷子里,谁与谁为邻,平日借火借水,都一清二楚。
‘记不清’西字,恰恰是刻意在‘不记’。
此人不愿牵出任何可供描绘的特征。”
他指了指跪地的方向:“把这条线延长,西北再去五十步,有什么?”
“通向广源票号的后巷。”
南鹤天答。
“昨夜你追的人,从哪儿消失的?”
覃元宝又问。
“从那条后巷尽头翻墙不见。”
南鹤天沉声,“雨太急,痕印被冲。”
覃元宝抚着风筝纸面,若有所思:“尸体跪向西北,指着风向标与修屋灰堆,再远处是票号后巷。
安排这具尸体的人,要把我们引到哪里?”
“票号?”
刘三道。
“或许是借‘票号’二字,使我们怀疑钱路。”
覃元宝收起纸骨,“也或许……另有其指。”
远处,鼓楼更鼓敲了西下。
刘三奔回,抱来记工簿与雨量薄册。
覃元宝翻看几页,用指节轻敲:“三更初风缓,三更末转急。
昨夜更夫惊叫之时,邻铺掌柜相传是三更末、西更初。
尸体断口血线与雨流交汇在第三个沟痕后,这里血色最浅——正合雨势骤急之时。”
“那便可定案发时刻。”
钱五道。
覃元宝阖上薄册:“还差死者身份。
钱五哥,衣领内侧针脚?”
钱五凑近看,摇头:“针脚整齐,非新衣,洗过多次。
内襟上有一道极细的手缝,缝线是麻中夹丝,京中女工少见。”
“北人善用。”
覃元宝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南鹤天说,“死者不一定是本地人。”
“若是外地人,没有腰牌户帖?”
刘三道。
“昨夜我在尸下青砖缝看见泥水涌动,”覃元宝道,“雨大,细物易被冲入缝里。
来几个人,把这一带的青砖轻起,不可损坏。”
几名衙役小心翼翼撬起两块砖。
泥水里跳出一截黑影。
南鹤天眼疾手快,捏起一物——一枚黑褐色的扣钮,半截己断,上刻“广”字一角。
刘三惊喜:“凭它可查衣物来路!”
覃元宝却未喜,他在地上摆开扣钮与青砖,重又看向风向标:“别被它牵着走。
昨夜的安排者,手法细密,知道我们会从衣、从结、从材推人。
凡是‘太好找’的,未必是好证。”
他吩咐:“扣钮先收着。
南鹤天,带两人悄悄走西北巷,探那修屋人家的灰堆,找鞋底纹印;再去票号后巷,摸摸墙头有没有新落的瓦碎。
刘三,你带人挨家问,但不问‘昨夜见谁’,只问‘谁家灯熄得最早’。
钱五哥,尸体先护送到寺里,这一路的水沟,不许人踏。”
“遵命!”
三人应声散去。
人群被驱开,雨却如故。
覃元宝独自立在街心,任雨滴敲打伞面。
他抬头望向那根风向标。
风仍自西北来,吹得旗标猎猎作响。
他将风筝线尾重新打了个外翻结,轻轻一拉,结口“嗒”地断开,纸鸢残翼落入泥水,旋即被水流卷走。
“随时可弃之物。”
他低声道,“你弃得干净,可有一样,你弃不掉?”
他想起那“肩略斜”的轮廓,想起断口上细若发丝的预划痕,想起昨夜巷角突然而绝对的黑暗——人为、熟手、冷静,且对城内路数了然。
覃元宝收回视线,将伞柄撑稳,转身迈步。
“把风借来的人,”他在雨中说,“总会留下借风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