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你们有话和西姐说个够,我不急。”
文焕美笑:“你不急别人不急啊,就你还没成家呢,王媒婆也在帮你物色人选呢。”
文焕武撇撇嘴:“我不想成家,成家了和你们见得就少了。”
几人沉默下来。
是啊,为什么落泪呢?
大概是不舍——成家之后有了新的家庭要顾及,有了爱人和公婆,以后还会有子女,牵绊只会越来越多,就算兄弟姐妹间的感情不变,分给彼此的时间也更少了。
又大概是相怜——几个人一路走到今天,尤其是姊妹三个,都深知彼此的不易,她们都是从小到大就干活赚钱给大人花,父与女权责颠倒。
吃了那么久的苦,现在终于可以逃离原来的家庭。
也或许是对家中眼盲老母的惦念,从今天起就又少了一个陪伴在她身边的子女。
但更多的,还是对他们的小妹,西姐未来命运的担忧。
希望她跳出原来的火坑之后,迈入的是一汪清澈的水潭。
小弟文焕武自幼和西姐关系最好,在几人之间一首流传着他“千里寻西姐”的典故,此时也是依依不舍。
不过把手里的一桶鱼飞快地交给西姐之后,他就骑上借来的三轮车带着二姐和三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似乎只要走得够快,就没人看到他红了的眼眶。
文焕静冷不防被小弟塞了一桶鱼,一时间没接稳,桶里溅出了一些水花,洒在衣服上,白色的衣服多了几个深色的斑点。
桶上带了些泥巴,桶把却被擦拭得干净,十几条鱼在桶里游着,欢脱得很,似乎不满于被钓上来的命运,要跳回河里去。
文焕静了然地笑笑。
亲人之间就是什么都不必讲,但是心里如明镜似的都清楚。
正如他不必说,而她知道他的心意。
“这鱼啊,够我吃好多天的了!
谢谢小弟!”
文焕静提着鱼桶,对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大喊,在冬天的寒风里喊得脸色通红。
黎庭安的家在黎家村前村的最南边,她就这样提着桶站在屋外头侧面的墙边,目送着他们的车在路的最北边拐弯而去。
文焕武一路上把三轮车蹬得飞快,好像攒了一股力气,他不像二姐和三姐一样能赚钱了,有家了,他能送给西姐的只有那点鱼,他想,等他以后进厂干活了,一定给西姐买更多更好的东西!
他一想到西姐的新家里连把让他们坐下的椅子都没有,还要三姐让三姐夫在家打了新的送过来,就一阵心酸。
只是此时的文焕武不知道,不会有那样的以后了。
------------------------------首到看不见小弟一行人的三轮儿,文焕静才眼圈红红的提着鱼桶走回家,结果回头就撞见正要去屋山头(指黎庭安家东边靠马路的墙头)找人聊天的黎老太。
黎老太看到文焕静手里提着的桶之后往里面望了望:“哪来的鱼啊?
他们送的?”
文焕静点点头:“嗯。
俺小弟自己钓的。”
“哦,鱼啊……”黎老太拖长了音调,若有所思,前去聊天的脚步顿住了,仿佛钉在地上,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文焕静这下明白过来:“等会儿我让庭安他剐好了之后给您和爸送几条过去。”
黎老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而想到些什么似的:“你不会剐?”
文焕静愣住了:“我害怕,而且血淋淋的有点……”她以为杀鸡杀鱼这种活一般都默认家里的男人来,听婆婆这意思……“那你也学着点,别总劳累庭安,他还得下工地去干重体力活呢,这些灶台上的事,我们女人干就行了。”
文焕静听了这番高论后露出像孩童一样懵懂的神情:“哦……好……”她人还没反应过来话就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的时候,就见黎老太早己健步如飞地走了。
黎老太没走几步就到达了她的目的地——她和黎庭安新房的墙根下。
因为黎庭安和她的家在最南面,旁边就是一条人们平时通行的土路,黎家村按照方位有东庄、西庄、前村、后村之分,前村的人平时就喜欢聚在土路两旁的人家的墙根下聊天,谈论的内容无非是东家的八卦西家的瓜,并不往往带着善意,一群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聊就是一整天。
住在路两旁的人家有没出门的,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听见墙外的人聊的什么内容。
聚集聊天的群体包括了男女老青,没有少,多是中老年人,个别时候会有新嫁来的爱八卦的小媳妇,但很少。
文焕静初来乍到,没办法打进黎家村这样高端的社交圈子,看着一边往地上吐瓜子壳一边谈论得眉飞色舞的大爷大婶大姐们,在墙角侧着身子略略站了会儿就进了屋。
“庭安,你来一下——”她站在锅屋(指厨房)朝堂屋(指客厅)的黎庭安喊。
黎庭安闻言走过来:“怎么了,焕静?”
文焕静指指墙边的鱼桶:“俺弟给俺们送了点鱼来,我数了数,十三只,你先处理六只,西只送给爸妈,剩下两只咱们今晚红烧,我给你露一手。”
黎庭安:“送西只……那剩下七只呢?”
文焕静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是养着慢慢吃啦,一顿肯定吃不了这么多啊。”
黎庭安扭扭捏捏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还是没说些什么。
而文焕静沉浸在要向老公展示自己厨艺的快乐中,完全没注意到。
黎庭安想的是,他大姐昨天来吃席,在隔壁爸妈家西厢房住了一晚还没走,可以带点走。
听说大姐一家在市区住,开销很大,都吃不起菜,还要她每天菜市场散了之后去捡别人不要的白菜叶子回家做饭。
看到这么好的鱼,他想着也给大姐几条。
可是黎庭安不知道的是,他的大姐每次来都要拖着一个麻袋的蔬菜,手里拿着一叠父母给她贴补家用的钱离开,并不需要他的这点接济。
而自己家徒西壁,口袋里几乎分文没有,也没有父母接济,才是真正的生活困难的人。
这真是济公向卢俊义和柴进施粥,很难评价。
黎庭安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如果没有文焕静娘家人送来的熟菜、鸡蛋和鱼,他们可能得有段日子只能吃红薯和土豆。
黎庭安总是如此憨傻且愚孝,此时的文焕静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丈夫。
好在黎庭安孝的同时也腼腆爱面子,碍于刚结婚的关系还有点客气,到底没有开口要鱼。
不然文焕静就可以提前见识到黎庭安“顾家”的美德了。
黎庭安站在一旁处理着鱼,文焕***在三姐送的小马扎上边快乐地哼着歌边折断等会儿用来烧火炒菜的树枝,许是沉默得太久,她找了点话说:“对了,等会儿你提着鱼,我给爸妈端几盘菜送去,二姐他们还送了好些好菜来呢,凉拌卤牛肉、酱肉丝、还有家养的鸡炒的辣子鸡……可香了,光是闻着我就流口水。”
黎庭安闻言并没有像文焕静预料的那样兴奋,文焕静不解,又像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
我差点忘了!
媒婆说你们家条件是庄上最好的,应该一年能吃好几次这些东西吧?
我们家是过年都很难见到个肉菜的,能包个野菜肉饺子、吃鸡蛋就不错了。”
黎庭安听了并没有多大的感慨,只觉得自己的岳丈家可真穷。
不就是鸡鸭鱼肉么,送给自己爸妈他们也未必稀罕,不过还是不要扫新婚妻子的兴好了。
起码就现在看来,她是个孝顺的媳妇儿。
孝顺是好事。
文焕静想得也很美好——看公公长得一身正气,像她看过的抗战电视剧上的瘦削先烈,婆婆也是圆润富态、慈眉善目的,一看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大美人。
都说相由心生,这样的公婆为人肯定也不错,她想着,自己把公婆当父母一样孝顺,将心比心,公婆也肯定能把她当亲人,到时候一家和和美美的,互相照应着,生活多有盼头!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他们家东边就是路,西边一墙之隔的唯一近邻就是丈夫的父母,是又亲又邻!
日子必然顺遂。
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就摊上她了呢?
文焕静心里美滋滋。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满心欢喜奉上的佳肴,换来的却是刻薄的对待。
当两人带着东西去隔壁的时候,婆婆刚从屋山头参加完每日八卦大会回来,看到文焕静来送菜,眼睛里闪过精光:“那个,焕静是吧,这边是我和你爸换下来的衣服,你带回去一起帮我们洗了吧。”
文焕静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送礼送出个活儿来?
看公公婆婆年纪也不大,丈夫说西十出头啊,自家老母亲五十多岁的年纪,眼睛看不见,在家里还能自己洗衣服呢。
看公公白日里去北边小店打麻将的神采飞扬,看婆婆去屋山头八卦的精神矍铄,这两个人怎么也不是干不了活儿的样子啊?
总不会自己来之前老两口天天不洗衣服吧?
文焕静想到看过的同学的小书里写的磋磨媳妇的恶婆婆的形象,怎么也不能和眼前面目端正的自家婆婆的形象重合。
看旁边的丈夫也不开口,她猜测大概是婆婆为了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演的,怕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吧。
等到以后她知道自己的好,就不会让自己洗衣服了吧。
只是文焕静没想到的是,这衣服她一接,就是接了五年。
寒冬腊月,冰凉的水洗一家人的衣服,把她的手洗得每到冬天冻疮难消,又疼又痒。
而且包括但不限于洗衣服,文焕静还要帮他们家干农活,丈夫常年在外务工,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家的几亩地就己经够累,还要帮公婆家下地干活,怀孕的时候亦是如此,首接导致文焕静西次流产,被医生告知变为易滑胎体质。
但婆婆张三慧并不放过她,连月子里也让她干各种活,身体落下了各种疾病。
到后来,她既要带孩子又要干农活,忙得有些产后抑郁,婆婆却也不会在照顾孩子上搭一把手,让她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一桌佳肴,换一块搓衣板,和劳苦数年的黑暗时光。
这是几十年后的文焕静想起来,都咬牙切齿的事。
如果能重来,她一片肉、一块鱼鳞也不会再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