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他为我簪花时,合欢树的嫩芽正攀上朱墙。羊脂玉佩温润地贴在心口,
鎏金婚书上的墨迹还未干透,他便被急召去了江南。 我数着漏刻等到立夏,
等来的却是沾着崖柏碎屑的破碎玉佩。暗卫说太子坠落山崖时死死护着心口,
那枚与我成对的玉佩嵌进肋骨三寸,太医剖开皮肉才取出来。 "孤要退婚。
" 秋分晨露未晞,裴照跪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上,玄色蟒袍浸透寒霜。
他身侧跪着的素衣女子鬓间簪着木樨,那分明是我去年生辰时,他亲手在琅琊别院栽下的。
"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指腹摩挲过背面新刻的"芷"字。
那是医女的名字,刻痕深得能盛住月光。
裴照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孤跌落苍梧崖时,是阿芷衣不解带照料三月。
她为采续命草被毒蛇所伤,如今右臂仍不能提重物。"他忽然抬头望我,眸中碎冰浮动,
"而姜姑娘你,此刻还戴着本该属于她的玉佩。" 琉璃盏在掌心炸开细纹,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夜。我们在藏书阁偷温酒喝,他握着我的手临《上林赋》,
说大婚时要将整篇赋文绣在霞帔上。炭盆迸出的火星子溅到手背,他急得用蟒袍下摆去扑,
倒把墨迹蹭得满脸都是。 "这是孤与阿芷的婚书。"裴照从怀中取出的洒金笺刺痛人眼,
"三月初九苍梧崖下,孤以蟒袍为证,许诺娶她为妻。" 我接过那张薄纸,
朱砂印泥上叠着暗褐血痕。忽有寒风穿堂而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碎满室沉香。
墨迹确实是他的,可三月初九那日,我分明在琅琊别院等了他整夜。 "陛下,臣女愿退婚。
" 话出口时,腕间玉镯磕在青砖上。那是他去年从南诏带回的冰玉,
说要凑够九十九对当聘礼。此刻碎玉溅在蟠龙柱下,倒像撒了一地星子。
三日后我在护城河边焚嫁衣,火舌卷过金线绣的合欢纹样时,暗卫送来半截焦木。
说是东宫连夜砍了那株百年合欢,树心里嵌着个鎏金匣——里面是撕碎的《上林赋》,
还有张被血浸透的洒金笺。 笺上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仍能辨出"两心同"三个字。
我望着河面飘远的灰烬轻笑,原来有些誓言,终究敌不过崖底一朵木樨香。 霜降那日,
西北药庐的竹帘外悬着冰棱。我碾碎最后一味紫参时,青玉药杵突然裂开细纹。
碎玉里滚出粒金珠,正是当年他嵌在合欢簪里的相思子。 "姑娘,有位郎君咳血三日了。
"药童掀起帘子时,带进一缕熟悉的沉水香。我握紧滚烫的炉钳,
铜盆里煎着的金盏菊突然爆出火星。 屏风后的身影清瘦如竹,
指节叩在案几上的节奏与当年藏书阁背书时一般无二。
我盯着他腕间新添的刀疤——那是南诏刺客最爱用的弯月刃留下的,去年深秋,
我曾在东宫暗卫尸首上见过同样的伤痕。 "此症需取天山雪莲作引。
"我将药包推过屏风时,他忽然伸手扣住竹骨。苍白的掌纹间横着道陈年灼痕,
那是我们十四岁偷烤鹿肉时,我打翻火盆烙下的。 竹帘猛地晃动,
碎雪扑进他剧烈颤抖的睫羽:"姜姑娘的合欢香囊...可否卖给在下?
" 我低头看着腰间褪色的香囊,金线绣的"照"字被血渍染成褐色。那年他跌落山崖后,
我在琅琊别院等来的刺客刀锋,也是这般泛着沉水香。 "此物不售。
"我抽回香囊的力道太急,陈旧丝绦突然断裂。晒干的合欢花纷纷扬扬洒落,
其中混着片焦黑的洒金笺——正是三年前东宫送来的退婚书上缺失的那一角。
裴照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踉跄着去抓那片残笺,广袖带翻药杵,
青玉碎屑混着紫参粉末腾起薄雾。在呛人的烟尘里,我清晰看见他颈间有道新鲜抓痕,
状若五瓣木樨。 "殿下可知,木樨花汁遇上沉水香会成剧毒?"我踩住那片残笺轻笑,
"就像当年你送我的合欢香囊里,掺着能让人记忆错乱的离魂散。
" 窗外忽然传来羽箭破空声。十八支鸣镝箭钉在药庐廊柱上,箭尾系着的玄色缎带,
与三年前我焚毁嫁衣那日,东宫暗卫送来合欢残木时用的一模一样。
裴照突然咳出大口黑血,
指尖深深抠进竹案裂缝:"那棵合欢...树根下的玉匣..." 暗卫破窗而入的瞬间,
我旋开药柜暗格。当年从破碎玉佩里取出的金箔地图迎风展开,
正与裴照咳在雪地上的血痕重合——蜿蜒的朱色勾勒出琅琊别院密道图,
尽头处画着朵泣血木樨。 "原来殿下也发现了。"我将残笺投入药炉,
看火舌吞没那个"芷"字,"您亲手栽的木樨树下,埋着前朝巫蛊案的镇魂钉呢。
" 裴照的嘶吼混着铜炉轰鸣。在爆裂的火光里,
我最后望见那株合欢树的幻影——它虬曲的根系缠着半幅《上林赋》,
树洞里藏着的不是年少情诗,而是先帝用朱砂写的"杀"字。
雪夜药庐的铜兽香炉突然迸裂,沉水香混着木樨甜腻的气息在帐幔间暴涨。
裴照踉跄着抓住我的腕骨,指腹滚烫的温度与当年藏书阁炭盆迸溅的火星重合。
"阿沅..."他喉间涌出的黑血染透我素色袖口,
这个称呼让窗外的鸣镝箭骤然转向——三年来东宫暗卫的箭尖第一次对准他们的主人。
我反手抽出银针扎入他风池穴,指尖沾到他颈间抓痕渗出的黏液。凑近细嗅时,
那股诡异的甜香竟与三年前退婚书上沾染的香气如出一辙。
记忆突然撕开裂缝:那日太极殿金砖上,医女跪拜时裙裾拂过的地面,曾留下淡黄花渍。
"殿下可记得,木樨要配沉水香,需得用北海冰泉水蒸制七日?
"我扯断他腰间香囊掷入火盆,爆燃的青烟里浮现出南诏秘药独有的靛蓝色,
"但若是掺了前朝宫闱的返魂香..." 裴照突然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十指深深掐入青砖缝隙。他后颈浮现出蛛网状红痕,
正是《巫蛊志异》记载的"牵丝蛊"发作之兆。我望着炭灰里渐渐显形的金丝纹路,
终于明白当年合欢树下他赠我的香囊里,为何总混着龙涎香的腥甜。
暗卫的弯刀劈开药柜时,我旋开玉镯暗格。当年从碎玉佩中取出的金箔浸了木樨毒,
遇热竟浮现出琅琊别院的暗道图。裴照突然挣扎着扑向燃烧的香囊残骸,
被火舌舔舐的掌心赫然现出与我婚书上相同的朱砂印。
"你腕上灼痕...不是烤鹿肉..."他瞳孔里翻涌着血雾,
突然咬破舌尖在案几上画出诡异符咒。鲜血与沉水香交融的刹那,
我们脚下青砖轰然塌陷——坠落的瞬间,我嗅到三年前暴雨夜的气息。
那夜我捧着婚书候在琅琊别院,满室沉水香突然混入木樨甜味。意识模糊前最后看到的,
是医女腕间晃动的五瓣木樨刺青,与她往香炉投入的靛蓝色粉末。 下坠的寒风割裂回忆,
裴照将我死死护在怀中。我们在密道尽头摔进温泉池,蒸腾的热气里,
石壁上密密麻麻挂着的香囊正在滴落血水——每个褪色的香囊里,都蜷缩着干枯的木樨花。
"这是...父皇的调香室?"裴照颤抖着抚过青铜香炉上的抓痕,
那痕迹与他颈间的伤疤完美契合。炉底残灰里埋着半枚玉梳,梳齿间缠绕的青丝,
与三年前我断在太极殿的玉镯纹理相同。 暗河忽然传来环佩叮咚声。
医女提着琉璃灯涉水而来,腕间木樨刺青在雾气中泛着蛊毒特有的幽蓝:"姐姐可知,
返魂香要活人心头血作引?"她指尖银铃晃出当年太极殿前的铜铃清音,"就像三年前,
你用合欢香救他时那样。" 裴照的呜咽混着水声激荡,他颈间红痕突然暴起,
在锁骨处拼成完整的合欢花纹。我终于看懂这残忍的香术——当年我为他解毒种的合欢蛊,
原来早被沉水香催生成噬心的锁链。 药泉蒸腾的雾气里,医女腕间银铃突然炸响。
裴照锁骨处的合欢纹骤然收缩,我腕上沉寂多年的守宫砂竟开始渗血,
坠入泉眼时激起一串琥珀色气泡。 "闻到吗?这才是真正的沉水香。
"医女将琉璃灯浸入水中,灯芯爆开的刹那,当年琅琊别院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涌来。
那夜我昏倒在合欢香里,原来漏壶中掺的根本不是龙涎,而是用北海冰泉炼化的木樨髓。
裴照突然攥住我渗血的手腕按向石壁。染血的香囊触到温热泉水的瞬间,
褪色的合欢花突然舒展如生。九百九十九朵花苞在雾气中次第绽放,
每片花瓣上都浮着朱砂写就的婚书残句。 "当年你为他解的蛊毒,要的是心头血吧?
"医女指尖银针挑破我颈间血脉,血珠滴在琉璃灯罩上时,满壁香囊突然开始诵经般低吟。
那些声音与裴照在藏书阁为我读《上林赋》的语调重叠,却混着太极殿铜铃的嗡鸣。
血珠顺着灯罩纹路游走,渐渐拼成半幅南疆地图。裴照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颈间木樨抓痕开始蠕动,皮下钻出的金线蛊虫正疯狂啃食合欢花纹。
我望着水中倒影怔住——那些蛊虫摆尾的节奏,竟与三年前我们共饮合卺酒时,
窗外更漏的滴答声分毫不差。 "好姐姐,你猜当年苍梧崖下,
是谁先找到浑身是血的太子殿下?"医女忽然撩起裙摆,
她脚踝处的烫伤与我腕上守宫砂形状相同,"北海冰泉养出的木樨,气味可比合欢霸道多了。
" 裴照的瞳孔突然清明如初。他颤抖着从泉底淤泥里挖出个玉匣,
鎏金锁头上凝着暗红的血垢——正是三年前东宫暗卫送来的那个,
只是此刻匣中《上林赋》残卷上的墨迹,分明混着我的血。
"阿沅...这墨..."他沾血的手指抚过卷轴,被水浸透的"两心同"突然浮起金芒。
我猛地扯开衣襟,心口那道为取冰泉落下的疤痕正在发烫,
与卷轴上缺失的印章纹路严丝合缝。 暗河突然掀起巨浪,九百九十九个香囊同时炸裂。
漫天飞溅的木樨花粉里,裴照用弯月刃剖开自己心口,取出的却不是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