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城里发生了件事,林丞相家的嫡幼子林岁安回京了。林岁安出生时早产,极为虚弱,
差点活不过满月。后来请高人来瞧,说是这孩子有佛缘,又有未尽的尘缘,
须在寺庙呆至弱冠,方可平安。林丞相和林夫人忍痛割爱,将未满一岁的儿子送到了护国寺,
交予住持,成了一名俗家弟子,只每月初一,十五,上山瞧瞧。这一待,便是18年。这年,
林老夫人病重,眼看便要归西。住持慈悲,允林岁安下山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马车“骨碌碌”走到林府的时候,林府大门外站了不少百姓,
都想等着看那在山上住了十八年的林岁安是何模样。只是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马车将将停稳,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的少年就掀开了帘子。门口候着的小厮慌忙伸手去接,
一只莹润修长的手从斗篷下伸了出来,扶在小厮的胳膊上。宽大的斗篷垂下,
完完全全遮住了林岁安的脸,只一阵风吹来时,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白的像雪,
甚至能看见下巴上细细的青色的血管。林府的大门一直开着,林岁安下了马车便往里走去,
只是步子不急不缓。府里静悄悄的,除了搀扶他下车的那个小厮,林岁安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直到进了后院,他才发觉家里的人都在后院,丫鬟侍卫在老夫人的院外围着,
每个人都低着头,脸上满是悲伤的神色。老夫人心善,对府里的下人都很好,
下人们也都愿意亲近她,如今她被病痛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他们自然心里也悲伤。
林岁安进了屋子,林父林母跪在床边,听到声音回了头,
林母扶着嬷嬷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林岁***到了老太太的床前。
看到老太太蜡黄瘦削的脸,林岁安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林岁安跪在老夫人床前,
紧紧握住了老夫人的手,老夫人看着他,眼里似乎有泪花,嘴巴嗫嚅了几下,便没了呼吸。
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哭声,府里很快挂起了白绫。
前来吊唁的人都见到了披着孝跪在灵堂前的那个小少年。林相当年参加殿试得了状元,
连皇帝都称赞“当真是满腹诗书,丰神俊朗的如玉少年郎”,
连素有“才女”之称的太傅之女都被他迷倒,成了林夫人。两人容貌皆是上乘,
长子林煜安长相随父,英姿挺拔,丰神俊朗。弱冠之年娶了户部尚书之女。
而幼子林岁安长相肖母,玲珑精致。加上自幼在佛堂吃斋念佛,不染尘世,
如今一袭孝衣跪在那里,袅袅香烟,竟像佛祖座下的小菩萨,悲天悯人;又像一尊琉璃娃娃,
十分易碎。那些想攀附的人动了心思,想等着老夫人下葬,便打听打听,
为自家孩子求一门亲事,也能让“未来亲家”在朝堂上照拂一二。可还没找到媒婆呢,
小公子先不见了。一日夜里,林岁安突然剧烈咳嗽,脸色涨红,竟是吐出一口浓血。
林相忙向皇上请示,请一名太医随行,连夜将人送回寺里,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后来听随去的人说,那住持为林岁安施针后从里间出来,对着那晚前去的所有人,护卫,
太医,包括林氏夫妇在内,说了一句话:“佛缘未尽,尘缘,即是孽缘。”林相追问之时,
住持却叹:“不可说,不可说”。林岁安醒时,已是两日后。林相脱不开身,
就留林夫人在这陪了他几日,和他聊聊家常,缓缓思子之情。几日后,林夫人归家,
林岁安又恢复了年复一年的日子。林岁安依旧是早起去佛堂诵早经,接着用早膳,
早膳完毕后便去后山的小亭子里念书,日子与往常,也并无不同。后山幽静,景色极美,
却因为距离寺庙有些路程,再加上小路狭窄,少有人来,这便成了林岁安的秘密之地。
他在这里写字,读书,作画。只是今日他前去,小亭子里已坐了一人。那人一身玄色衣袍,
剑眉星目。山里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萦绕在他周身,添了一丝神秘,又带了些许仙气。
林岁安从不往前院香火供奉处去,故而此男子,是他在这里见的第一个生人。他心下好奇,
歪头看了一会儿,小步挪了过去。那男子抬头看到他,便招手,让他过去。
林岁安慢慢走过去,朝他行了一礼便坐在了那男子对面的石凳上。对面的人没抬头,
只是拿起一只杯子,为林岁安斟了一杯茶。林岁安端起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很浓的花香味,
应是住持房里自制的花茶。他皱了皱鼻子,又轻轻将杯子放下。“不喜欢?
”对面的人突然开口。“没”林岁安看着杯里漾着小小波纹的热茶,茶上还微微冒着些热气,
热气氤氲,朦胧了他低垂的眉眼,“这茶有些寒,我喝不得”。末了,
又补充一句“但我很喜欢这个气味。”对面的人点点头,没接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下来。
只是,林岁安的视线一直垂在下面,很清晰的看到对面那人放在桌下的手松开握紧,
松开握紧,就这样不断重复。他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向那人,
却正好撞见那人盯着自己的视线。“咳,
那个”那人将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在下宁怀瑾”“宁为玉碎的宁,
怀瑾握瑜的怀瑾”。“宁兄”林岁安朝他勾了下唇角,接过话“林岁安”“枯木成林的林,
岁岁平安的岁安”。林岁安说完,那人便猛地站了起来,
丢下一句“我该去抄佛经了”便急急忙忙的走了。背影看起来很是急切。
林岁安看着那人的背影,摸了摸鼻尖。随后端起桌上的茶放到了鼻下。再后来,
他每日去后山都能见到那个人坐在那里等他,两人渐渐熟识。从交谈中,
林岁安得知此人是忠义王世子。忠义王世代世袭,为皇上守卫疆土,下个月是忠义王妃,
也就是宁怀瑾母妃生辰。他从边疆赶来,却因一身杀气,来这护国寺洗刷杀伐。
宁怀瑾请林岁安为自己诵经,说自己杀气太重,就不去佛堂了。林岁安终年自己待在后山,
着实无聊,便应了下来。林岁安每日用完早膳后,
便拎着从住持房里拿来的一块花茶往后山去,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虽还未进入冬季,
后山已凉气深重,林岁安身子又弱,受不得冷,每次都要披着披风。且那石凳凉意刺骨,
是暖不热的。此前的十几年,每到这个时候,他便拎着一块软乎乎的坐垫,铺到石凳上,
方便自己坐。可不知怎的,跟着宁怀瑾的这几日,竟变的有些娇气,做什么都觉得好容易累。
明明自己前十几年在这边,除了衣物外,什么都是自己做,绝不假手于人,
跟着宁怀瑾这几日,竟也是变的疲懒起来,连每日拿坐垫都觉得有些许麻烦。
所以当宁怀瑾提出,林岁安若是觉得带坐垫麻烦,可以坐到自己腿上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
宁怀瑾是习武之人,身体极好,只穿一身单衣,也像一个小暖炉。林岁安往他腿上一坐,
宁怀瑾身上的热气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丝丝缕缕,源源不断的传到林岁安的身体上,
还带着他身上熏香的味道。唯一不好的就是,宁怀瑾身上的肉太硬了,
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原因,每次林岁安坐的时候都觉得硌得慌。若是他回头,
定能看见宁怀瑾通红的耳尖。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宁怀瑾走了,
走的时候留下一册话本子和一封信,还交代一定要看完话本子才能看信。每年一下雪,
林岁安便要生一场病,或大或小,住持就不允他出门了。他在房里躺了两天,
看完了那话本子,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他自幼养在佛堂,未经人事,未触感情。
昔日宁怀瑾对他脸红,让他坐腿上,他只当是对自己好的兄弟之情。现在他明白了,
明白那不是兄弟之情,也明白了自己对宁怀瑾生了那样的心思。他打开信后发现,
后山并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当日灵堂,他代表忠义王府吊唁,
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不染尘气的小少年,他动心了。可那夜却听暗卫来报,说林岁安呕血,
被送往护国寺。他装成护卫混在马车后,一路跟到寺庙,现在想来,住持的那句话,
应当是对他说的。他回府祝寿是真,来寺庙洗刷杀气是假,他只是想见见林岁安。信的末尾,
他写道“岁岁,等我回来,等你弱冠,我娶你。”当朝民风开放,男妻女妻皆可娶。
他从不是信天命之人,他只信逆天改命。入夜,林岁安躺在床上,手中抓着那封信,
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还有四个月便弱冠了,那时两人便可成亲了。如今,
自己懂什么是喜欢,喜欢是爱了,到那时,便可以说“宁怀瑾,我爱你。”三更天时,
寺庙后房灯火通明。小和尚一个接一个往外端着血水,丞相一家赶来,满身寒霜,
恐冲了病中的林岁安,只站在门外听着屋里撕心裂肺的咳声,却不敢再前行一步。咳声渐弱,
血水却依旧不断。宁怀瑾赶来时已破晓,后房哭声似乎带了钩子,将他从中间生生撕扯开,
他定在原地,无法再进一步。待到太阳出来时,他才拖动着早已发麻的双腿往山下走。
六千台阶,一步一跪拜,只求你归来。额头染血,跪过的每一个台阶上都有两个血膝盖。
我错了,我不该违背天命,我不该那么早拉你入尘世。乞求上天看到我的诚意,将你还回来。
泪水混着血模糊了宁怀瑾的视线,他只知道往上爬,其余的全然忘记。台阶尽头站着住持,
宁怀瑾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住持看着他,眼中只有悲悯。没人说话。良久,一阵风吹来,
住持递给他一块白玉,那是林岁安自入庙便温养在身边的。宁怀瑾颤抖着手接过,
牢牢的握在掌心。明元二十三年,林家幼子林岁安病逝于护国寺,时年十九岁。
忠义王世子宁怀瑾上奏请守疆,永不归京,一生未娶妻生子,直至战死沙场。
宁怀瑾后记岁岁,你知道吗,我总怕我忘了你。可是还好,贴在心口处散发着暖意的玉,
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膝盖,还有照镜子时能看到的额头淡淡的灰疤,都让我永远记着你,
让我记得你的性子,你的声音,你爱闻的茶香,爱说的话。对了,那个花茶,
如今我也会做了,比住持的还要香,也不是寒性的,是温养身体的花茶,你不止能闻,
也能尝尝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了,是不是你想象的唇齿留香。岁岁,我好想你。岁岁,
敌国将领将箭射中我的心口的时候,我没死,因为有那块玉挡了一下,但是那玉碎了。
你护了我一次,可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没了。我的长枪刺穿那人身体的时候,
那人的双刀也劈向了我。眼睛闭上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你,你皱起了你好看的小鼻子,
说我身上又脏又臭,好生难看。但是你又说,说你可以给我烧热水,让我好好洗个舒服澡。
你还说,你可以为我诵经,去去身上的杀气。你还说,你发现住持做了新的茶,
要带出来我们一起尝尝。你说,你心悦我。……岁岁,如今的你已经弱冠了,可以成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