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蹲在码头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根红绳,绳头系着块小石子,甩得呜呜响。
“宓儿,快回来!”
母亲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点发颤的急。
她的袖口沾着白灰,是今早给祭台缝幡子时蹭的——官府催得紧,说祭台的幡子必须用新布,还要绣上“河清海晏”西个字,她熬了三个通宵,眼睛肿得像桃。
甄宓没动,红绳甩得更急,石子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鞋尖。
她看见官府的人又在对岸丈量,为首的那个校尉腰里挂着刀,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昨儿柱子跑来报信,说官府的册子上圈了三个名字,她的名字被红笔描了圈,像道血痕。
“娘把你绣的芦苇帕子给校尉送过去了,”母亲走过来,手心里全是汗,“他说……说再想想,不一定非要选你。”
甄宓抬头,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是这几日愁出来的。
“柱子说,选上的童女要穿红衣裳,绑在石台上。”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雾里的水鸟,“张婆说,洛水神会派大鱼来接,一口就吞下去了。”
母亲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蹲下身,把甄宓搂在怀里,怀里的绣绷硌得人疼——上面是刚绣了一半的平安符,绣的是水鸥佩的样子,跟爹给她的那块一模一样。
“不会的,”母亲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娘这就带你走,去邺城,找你舅舅,他在军营里当差,官府不敢怎么样。”
甄宓摇摇头。
她知道走不了,村口的路己经被官府的人守住了,说是“保护童女安全”,其实就是看着,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昨儿夜里,她听见爹和几个村民在柴房里说话,说要趁夜里把祭台拆了,可又怕官府报复,抄了大家的家。
“爹说,洛水的石头硬,人心更硬。”
甄宓摸出脖子上的水鸥佩,玉被体温焐得暖暖的,“我不怕。”
母亲哭得更凶了,把平安符塞进她怀里:“带着这个,就像娘在你身边。”
雾渐渐散了,露出祭台的轮廓,像只蹲在岸边的巨兽。
远处传来洛神庙的钟声,一下下,敲得人心里发紧。
二晌午时分,周先生背着书篓来了。
他的白胡子上沾着草屑,像是从野路绕过来的。
“宓丫头在家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往西周瞟着。
母亲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
周先生从书篓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几件旧衣裳,还有两个麦饼。
“这是从后门偷偷递进来的,”他喘着气,“你丈夫和村民们在祠堂商量,说十五那天,假装顺从,等把童女送上祭台,就放火烧草料,趁乱把人抢回来。”
母亲的手猛地抓住桌沿,指节发白:“能成吗?
官府的人有刀……成不成也得试!”
周先生的声音很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扔水里。
我己经让人去邺城送信了,你丈夫的弟弟在那边做文书,或许能请军队来帮忙。”
甄宓躲在门后,把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又摸了摸水鸥佩,突然想通了——与其让爹娘和村民们冒险,不如自己去。
老道说过,洛水神要的是真心,或许她去了,真能让洛水平安,不再淹村子。
夜里,她悄悄爬起来,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找出那根红绳,系在手腕上。
红绳是娘绣幡子剩下的,颜色艳得像血。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眉心的那颗痣,突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跟洛水神有点缘分。
她想起梦里那个穿白衣的女子,说“你若真心待水,水必护你”。
她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慢慢喝下去。
水是洛水打来的,带着点土腥味,却很清冽。
她想,要是真被扔进水里,就好好看看水底的样子,看看是不是有玉做的宫殿,有会发光的柱子。
三祭台越来越热闹,官府的人在周围搭了棚子,还请了戏班,说是要“娱神”。
戏班的锣鼓声吵得人睡不着,甄宓却觉得,那声音里藏着哭腔,像很多人在低声哭。
她照旧去学馆,只是柱子不跟她吵架了,见了她就躲,眼睛红红的。
周先生讲课时,总往她这边看,讲《诗经》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声音突然哽咽了。
这天放学,甄宓绕到洛神庙,想找老道问问。
庙门虚掩着,里面却没人。
供桌上的香炉灭了,神像前的蒲团倒在地上,像是被人踢过。
她走到后殿,看见老道蹲在地上,正用芦苇杆在地上画符。
“老道爷爷。”
她轻声喊。
老道吓了一跳,手里的芦苇杆掉在地上。
他的脸很白,嘴角还有血迹:“你怎么来了?
快走,官府的人刚来过,说不让我再给你说好话。”
“洛水神真的要童女吗?”
甄宓蹲在他身边,看着地上的符,弯弯曲曲的,像洛水的浪。
老道叹了口气,捡起芦苇杆,在符上打了个叉:“哪有什么神要吃人?
都是当官的瞎折腾!
去年淹了村子,他们治不了水,就想找个替罪羊,平息民愤。”
他摸了摸甄宓的头,“丫头,别怕,老道给你求了护身符,戴在身上,刀枪不入。”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片干枯的荷叶,上面用朱砂画着符。
“这是洛水深处采的荷叶,泡过三年晨露,能避水。”
甄宓把荷叶符放进怀里,跟平安符和水鸥佩放在一起。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背着好多宝贝的小刺猬,虽然害怕,却有了点底气。
“老道爷爷,”她想起梦里的女子,“你说,洛水底下真的有宫殿吗?”
老道的眼睛亮了些:“老辈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洛水神是个公主,因为跟凡人相爱,被天帝罚在水底,宫殿就是用她的嫁妆变的,金砖铺地,玉柱撑天,夜里能照亮半条河。”
他指着庙外的洛水,“说不定,她正看着咱们呢。”
夕阳的光从庙门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符上,像撒了把金粉。
甄宓望着水面,觉得那浪里真的藏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她。
西十五这天来得很快。
天还没亮,村里就响起了吹打声,官府的人挨家挨户敲门,让大家去祭台看热闹。
母亲把那件红衣裳摆在床上,红得刺眼。
“娘给你梳个新发型。”
母亲的手很抖,梳齿总扯到头发。
她把甄宓的头发分成两股,编了两条麻花辫,用红绳系着,垂在胸前。
甄宓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眉心的痣被母亲点了点胭脂,像颗小红豆。
“娘,我像不像要出嫁?”
她故意笑着问。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抱着她不敢撒手。
门外传来爹的声音,很哑:“该走了。”
甄宓被爹抱在怀里,往祭台走去。
村民们站在路边,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芦苇的声音,呜呜的,像在哭。
张婆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往她手里塞了块糖,糖纸是用她绣坏的帕子做的,上面还留着半朵没绣完的玉兰。
祭台周围站满了士兵,刀出鞘,闪着寒光。
校尉坐在棚子里,喝着酒,看见甄宓,咧嘴笑了:“这丫头长得俊,水神定会喜欢。”
甄宓被士兵架着,走上祭台。
石台上很凉,硌得脚底板疼。
她低头往下看,爹娘和村民们站在最前面,爹的手里攥着把镰刀,藏在袖子里,周先生的书篓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硬东西。
她突然不怕了。
她想起老道的荷叶符,想起娘的平安符,想起爹的水鸥佩,想起梦里女子的话。
她抬起头,望着洛水,水面很平静,像块巨大的玉,映着蓝天白云。
“时辰到!”
校尉站起来,举起酒碗,往水里泼了半碗酒,“献祭——”就在士兵要把她绑在石柱上时,甄宓突然喊道:“等一下!
我有话跟洛水神说!”
校尉愣了下,觉得新鲜:“让她说,听听这小丫头有什么遗言。”
甄宓走到祭台边,对着洛水大声说:“洛水神,我知道你不是要吃我,你是要大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说你是大蛇,是女子,其实你就是这水,养着我们,也考验我们!”
她掏出怀里的水鸥佩,举得高高的,“我爹说,这是水鸥变的,能护着我,也能护着洛水!
我把它送给你,求你别再淹村子,别再让当官的找借口害人!”
她把玉佩扔进水里,玉佩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咚”地一声掉进洛水,溅起朵小小的水花。
就在这时,周先生突然大喊一声:“动手!”
村民们举着锄头镰刀冲上来,周先生的书篓里滚出几个火把,点燃了周围的草料。
士兵们慌了神,拔刀去拦,场面一下子乱成一团。
爹和几个年轻后生爬上祭台,要把甄宓抱下来。
可就在这时,洛水突然涨潮了。
原本平静的水面猛地掀起巨浪,像一堵水墙,朝着祭台扑过来。
士兵们吓得尖叫,纷纷往后退。
校尉被浪头打翻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
甄宓站在祭台上,看着浪头越来越近。
她突然觉得身体变轻了,像要飞起来。
她看见水里浮出个影子,穿白衣,梳着长辫,像梦里的女子。
女子对她笑,伸出手。
“宓儿!”
爹娘的哭喊撕心裂肺。
甄宓最后看了一眼岸上的爹娘,看了一眼慌乱的村民和士兵,然后朝着女子的手,慢慢走了过去。
浪头吞没了她,像拥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五浪退得很快,像从来没来过。
祭台被冲垮了一半,石柱歪歪扭扭地立在水里。
村民们跪在岸边,哭喊着甄宓的名字。
爹娘趴在水里,摸来摸去,只摸到那片荷叶符,漂在水面上,一点没湿。
周先生捡起荷叶符,发现背面用芦苇杆写着行小字:“洛水有灵,护此童女,三载之后,自会归还。”
大家这才明白,甄宓不是被水神吃了,是被带走了。
老道说,这是洛水神看中了她,要教她本事,将来回来护着洛水两岸的百姓。
爹娘在岸边盖了间小茅屋,每天都去码头等。
母亲把那件红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像面小小的旗子。
爹还是去邺城做买卖,只是每次回来,都要往水里扔块玉佩,说“给宓儿玩”。
柱子变乖了,不再掏鸟窝,每天帮着爹娘守茅屋,还在岸边种了好多芦苇,说“等宓儿回来,让她认不出哪棵是我种的”。
周先生在学馆里给孩子们讲甄宓的故事,说她是洛水神选中的孩子,将来会骑着大鱼回来,教大家种好田,治好水。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每天放学都去岸边喊:“宓儿姐姐,快回来!”
甄宓其实没走太远。
她就在洛水深处,跟着那个穿白衣的女子学本事。
女子教她认水脉,看浪头,辨鱼性,还教她绣水纹,说“水是活的,绣出来要有灵性”。
水底真的有座宫殿,金砖铺地,玉柱撑天,夜里真的能照亮半条河。
宫殿的墙上挂着好多画,画的都是洛水两岸的事:有古人修堤,有百姓插秧,还有像她一样的孩子在岸边玩耍。
女子告诉她,这些画都是历代洛水神画的,记录着洛水的故事。
“你也是故事里的人,”女子摸着她的头,“等你学会了所有本事,就要回去,把故事继续写下去。”
甄宓常常趴在水面下,看着岸上的爹娘。
她看见娘在茅屋前绣幡子,绣的还是洛水神,只是那神的眉眼,越来越像她。
她看见爹坐在眉眼的石头上,对着水面喝酒,嘴里念叨着“宓儿,爹给你带了新的绣线”。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把水鸥佩挂在脖子上,那是女子帮她找回来的,玉佩上的水鸟好像活了过来,翅膀像是要飞。
春风又吹绿了洛水的岸,芦苇抽出新芽,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
爹娘像往常一样坐在码头,突然看见水面上漂来个小小的木盆,盆里坐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眉心的小红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爹!
娘!”
小姑娘笑着喊,声音像洛水的银铃。
爹娘一下子扑进水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又会变成水里的影子。
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点金,像无数颗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