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佛口蛇心
蛛网盘结在梁上，灰尘覆盖着每一件家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久无人居的腐朽气息。
送来的炭火是湿冷的，根本无法点燃；被褥是旧的，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馊味；至于饭菜，更是敷衍到了极点——几片蔫黄的菜叶漂在清可见底的米汤里，一碗糙米饭硬得能硌掉牙。
前世她习惯了苏氏的“节俭”，甚至曾真心以为那是为相府操持的“贤惠”。
如今再看，这哪里是节俭？
分明是刻意的磋磨，钝刀子割肉，要一点点磨掉她作为嫡女的尊严，让她在无声无息中“自然”地凋零。
“大小姐，您多少吃点吧？”
被苏氏指派过来伺候的丫鬟春桃，端着那碗寒碜的“饭”，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敷衍。
她本是苏氏院里做粗活的，被拨到这“鬼地方”来伺候一个“死而复生”的晦气主子，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
墨染靠坐在冰冷的床榻上，裹着那件从陈伯那里得来的旧棉袍，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的景致。
身体的虚弱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前世“红颜枯”的余毒似乎并未完全清除，时不时在肺腑间引起一阵细密的灼痛。
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放着吧。”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春桃撇了撇嘴，将碗重重往旁边缺了腿的小几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汤汁溅出几滴。
“那奴婢告退了。”
她敷衍地福了福身，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门被带上，屋内重归死寂。
墨染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那个粗瓷碗上。
她撑着床沿起身，走到小几边，端起那碗冰冷的米汤菜叶，走到墙角一个破了个大洞的花盆前，面无表情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进去。
不能吃，更不能让别人觉得她“好养活”。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冰冷的床榻，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寒意。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她需要药，需要干净的饮食，需要御寒的衣物。
这些，指望苏氏的“慈悲”是痴心妄想。
她必须自己想办法。
就在墨染凝神思考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显得格外热闹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春桃带着几分谄媚的通报声：“大小姐，二小姐来看您了！”
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价值不菲的暖香先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霉味。
墨雪来了。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粉色云锦袄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莹白如玉。
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缎包袱的丫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盈盈笑意，如同初春枝头最娇嫩的花蕾。
“姐姐！”
墨雪快步走进来，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你可算回来了！
真是吓死妹妹了！”
她走到床前，看着墨染苍白的脸色和简陋的环境，眼圈立刻泛红，泫然欲泣，“姨娘也真是的！
怎么能让姐姐住在这种地方！
我这就去跟姨娘说，让姐姐搬回原来的‘听雨轩’去！”
她放下食盒，亲热地想去拉墨染的手，却被墨染不动声色地避开。
墨染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这位“好妹妹”的表演。
前世，就是这张清纯无辜的脸，骗取了她的信任，最后亲手将毒酒递到她唇边。
那碗“红颜枯”穿肠蚀骨的滋味，此刻仿佛又在她胃里翻搅起来。
“无妨。”
墨染的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这里……清净。”
墨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完美的关切表情也凝固了一瞬。
她敏锐地察觉到墨染的不同。
眼前这个死里逃生的姐姐，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心里莫名地发毛，仿佛自己精心排练的戏码被对方一眼看穿。
她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重新堆起甜笑，带着一丝委屈：“姐姐可是在怪我？
怪我……没能早些去看你？
昨夜听说姐姐……妹妹哭了一宿，今早本想立刻过来，可姨娘说姐姐刚回来，又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不让我们来打扰……”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点心——精致的水晶虾饺、软糯的枣泥山药糕、酥脆的杏仁酥。
“姐姐肯定饿坏了，快尝尝！
这是姨娘特意让小厨房给姐姐做的！”
墨雪殷勤地将点心捧到墨染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
墨染的目光落在那诱人的点心上。
前世，墨雪也总是这样，带着各种“姨娘特意准备”的点心零嘴来找她，分享着“姐妹情深”。
那时的她，只觉温暖。
如今再看，这每一口香甜，都可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苏氏和墨雪，惯会在这不起眼的饮食上做手脚，慢性毒药，或者……能让人身体虚弱、容颜受损的药物？
“多谢姨娘和妹妹好意。”
墨染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冷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刚回来，没什么胃口，肺腑间还有些不适，闻不得太油腻的香气。”
她轻轻抬手，虚掩了一下口鼻，做出微微蹙眉的难受样子。
墨雪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
她看着墨染那苍白虚弱却异常沉静的脸，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这个姐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她居然拒绝了？
她不是最贪嘴这些精致点心的吗？
“那……那姐姐先好好歇着。”
墨雪压下心头的烦躁，示意身后的丫鬟将锦缎包袱放在旁边破旧的桌子上，“这是妹妹给姐姐带的几件新衣裳，还有一床厚实的锦被。
这天寒地冻的，姐姐可千万别再冻着了。”
她顿了顿，凑近墨染，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姐姐，我听说……三殿下昨日还派人来府里问过姐姐的‘病情’呢，很是关切……”墨染心中冷笑。
关切？
是关切她死透了没有，好为他和墨雪的“良缘”腾位置吧？
前世临死前，墨雪那得意的话语犹在耳边——“三殿下说，你空有凤命，却愚钝木讷，不及我万分之一风情。”
“是吗。”
墨染只淡淡应了两个字，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路人。
墨雪彻底接不上话了。
她准备好的所有安慰、所有关于三皇子的话题，都被墨染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堵了回来。
她看着墨染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觉得如此棘手。
这个姐姐，死过一次之后，怎么变得像块捂不热、敲不碎的冰？！
“那……妹妹先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墨雪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揽月阁。
那扇破旧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暖融的香气和虚假的温情。
屋内重归昏暗和冰冷。
墨染看着桌上那两个华丽的锦缎包袱，又看了看墨雪留下的那个香气西溢的食盒。
她缓缓起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拈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饺。
指尖微凉。
她没有吃。
而是走到墙角那个破花盆前，再次将里面的点心，连同那碗倒掉的菜叶米汤一起，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
窗外，墨雪带着丫鬟正穿过荒芜的小院，粉色娇俏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墨雪似乎心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揽月阁破败的窗口。
隔着一段距离，墨染清晰地看到墨雪脸上那抹甜笑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墨染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轻轻关上了那扇漏风的破窗。
虎口蛇心？
捧杀纵容？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是她们的戏演得久，还是她的刀磨得快。
身体的虚弱感再次袭来，夹杂着肺腑间熟悉的灼痛。
墨染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坐回床榻。
她需要药，刻不容缓。
苏氏和墨雪指望不上，陈伯……太过扎眼。
她需要一个更隐秘、更不易被察觉的渠道。
一个名字，悄然浮上心头——府医，张仲景。
一个沉默寡言、医术尚可，前世因一次偶然的失手被苏氏抓住把柄、后半生都在苏氏掌控下战战兢兢行医的老实人。
或许，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