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三十岁,于很多人而言不过是漫漫人生里一个普通的节点,可对赵迪来说,
是被痛苦死死攥住、反复撕扯的三十年。不幸吗?太不幸了。幸运吗?也算。好歹,
她还活着。这就是赵迪,像株在石缝里拧着劲生长的草,矛盾又倔强。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第一次听她报名字时,我还笑着夸:『迪』字好啊,启迪智慧、向阳而生,
一看就是爸妈寄予厚望的名字。赵迪垂着眼,指尖轻轻蹭过课本边缘,
好半天才淡声开口:是『招弟』的意思。她老家在贵州深山里,是家里的老大,
下面跟着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盼娣、来娣、念娣,最后是弟弟耀祖。这其中不言而喻。
从我认识她起,她手上就带着层洗不掉的厚茧,那是从小背弟弟妹妹、扛农活磨出来的。
她总说小时候背着妹妹割猪草,她在背上睡熟了,我就走得慢些,怕颠醒她。
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相处久了我才懂,那不是释怀,
是她逼自己筑起的壳,用无所谓麻痹那些藏在骨缝里的疼。赵迪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
她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这条求学路,每一步都踏着血印。读完九年义务教育那年,
父母就找了媒人,想把她嫁给隔壁村的男人,换五千块彩礼。女孩子读再多书有啥用?
早晚要嫁人,趁年轻好生养,早点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母亲攥着她的胳膊,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赵迪拼命摇头,换来的是父亲劈头盖脸的巴掌。媒人来接人的那天,
她跪在泥地里哭着求,说自己能考上最好的高中,将来能挣大钱孝敬他们。父母不为所动,
扯着她的胳膊往门外拖。赵迪突然不喊了,眼泪还挂在脸上,迅速冷静。五千块彩礼,
根本不够给弟弟将来付房付首付,我读完高中读大学,学历越高挣得越多,
将来的房子、车子,我给他买,我一定给他买。我后来听到这段时,
气得手都抖:五千块就把你卖了?这哪配叫父母!赵迪只是低头搅着咖啡,
他们琢磨了半宿,觉得我说得对,才把媒人赶走,但是,上学可以,家里一分钱都不出。
她抓住了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那年夏天,她光着脚在田埂上背单词,夜里就着煤油灯做题,
最后真的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名次稳在前五。学校减免了她的学费,
还有位不愿留名的资助人。再后来,她考上了我们省内顶尖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
拿着不错的薪水,还总往高中母校捐钱。没有那所高中,就没有现在的我。她总这么说。
可我忍不住反驳她:自始至终,是你自己救了自己,逼嫁时你没妥协,
家里闹翻天时你还能静下心考第一,就算有资助人、有学校帮你,若你自己先放弃了,
谁也拉不动你。那天她正帮我整理笔记,听到这话突然顿住,笔啪嗒掉在桌上。
几秒后,她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靠在我肩上,
哭声断断续续:我当时才十五岁啊……我跪着求他们,说我想读书,
他们说我是赔钱货……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我活得像条狗……就因为我是女孩吗?
我拍着她的背,忽然想起她夏天总穿得很厚,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遮住身上的旧伤。
大二那年,我发现赵迪有很严重的应激反应。宿舍门被风刮得砰一声关上,
她会瞬间缩成一团,手指死死抠着衣角。走廊里有人吵架,她会立刻躲进被子里,
不管怎么叫都不出来,浑身抖得像筛糠。她后来才跟我坦白,从她记事起,
家里就没有过安生日子。父母不吵架的时候很少,一旦吵起来,就会摔碗、砸桌子,
最后拿起什么就打什么。她最怕听到开门声,那意味着下一秒可能就是摔东西的脆响,
或是母亲的哭骂、父亲的怒吼。导致她夜晚不敢睡觉,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
有次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就看见地上全是血,男的拿着菜刀,女的胳膊上划了道大口子,
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我当时就尖叫着晕过去了。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后来连续高烧了半个月,梦里全是血,我当时想,要是就这么烧死了,也挺好的。
从那以后,她见不得血。每次体检抽血,她都要提前半小时躲在楼梯间深呼吸,攥着我的手,
指节泛白。我们宿舍聚餐时,没人会点带血的菜,连番茄酱都不会点。她还试过***,
好几次。每次都死不成,然后接着熬。她笑着说,眼里却没半点笑意。
我硬拉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开始死活不肯,听说治疗费很贵。我急了,
多少钱我都出,只要你能好一点。她还是摇头,我第一次跟她发脾气,
把预约单拍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她慌了,
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只是不想麻烦你。我小时候爸妈总出差,
家里只有保姆、司机,一年见不到他们几次。我拉过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老茧。
他们现在总用钱补偿我,我这辈子都花不完,养一百个你都够,你担心这些干啥?再说了,
你不还天天帮我占座、打饭、我感冒时你还半夜起来给我找药吗?她盯着我,
眼眶慢慢红了。那天之后,我每周都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偷偷记了本账,
把每次的治疗费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发现后,当着她的面把账本撕了:再记这个,
我就真生气了。她抱着我,声音很轻:谢谢你。谢什么,说不定我当初闹着住宿舍,
就是为了遇见你呢。我故意打趣她,看见她嘴角终于有了点笑意。赵迪初一那年,
是在舅舅家过的。学校离她家太远,周末来回的路费对她家里来说是笔巨款。
父母把她送到舅舅家,临走前反复叮嘱:勤快点,眼里要有活,要是被舅舅舅妈赶出来,
你就等着嫁人吧。舅舅家是两室一厅,住着舅舅、舅妈和表弟,根本没她的位置。
她主动说:我睡沙发就行。每个周五都是她的噩梦。她不敢太早去舅舅家,怕碍着他们。
又不敢太晚,怕赶不上最后一班车,只能在学校等到门禁前半小时,才慢吞吞地往舅舅家去。
舅妈总当着她的面抱怨:自从你来了,洗发水用得越来越快,水费也涨了不少。
她洗澡时,舅妈会故意关掉热水,哪怕知道她正来生理期,冻得她浑身发抖,
也只说热水器坏了。家里少了东西,第一个被骂的肯定是她。
表弟偷拿了舅妈放在抽屉里的零钱,舅妈却指着她的鼻子骂:看着人畜无害的,
手脚怎么这么不干净?她哭着解释,没人信。她说出是表弟拿的,
舅妈反而更生气:你这孩子,怎么还学会撒谎了?宋桔表弟的名字那么乖,
怎么会偷钱?后来表弟越来越放肆,赵迪挨打的次数变多,但恰恰她想要的。
周末她要做全家的家务:洗衣服、洗碗、扫地、做饭……就算这样,
舅妈还总嫌她吃得多、懒。总是和街坊邻居说她坏话。她每顿只敢盛小半碗饭,
实在饿得受不了,想多添一勺,舅妈就会阴阳怪气:女孩子家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有次她饿得胃痛,蜷缩在沙发上,额头全是冷汗。舅舅一家坐在餐桌旁吃红烧肉,
表弟还故意把纸扔到她脚边:装什么装,肯定是不想干活。直到她晕过去,被送到医院,
医生看见她手上没好全的淤青,又摸了摸她干瘪的肚子,当场就炸了:你们怎么当大人的?
把孩子饿晕过去还不算,身上这么多伤,你们这是虐待!
舅妈立刻反驳:医生你可别乱说!我们好吃好喝招待她,是她自己要节食减肥,
青春期的小姑娘,怎么说都不听!舅舅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现在的小姑娘,
为了漂亮什么都做得出来,指不定是……医生怒了,抬手就要揍人,
一个大男人去造小女孩的黄谣,上辈子指定是畜牲道投来的。她的父母赶过来,
不仅没替她说话,反而指着她的鼻子骂:赔钱货!就知道给家里惹事!
医生气得拍了桌子,抓起手机就要报警:你们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非得重男轻女!
她才十四岁,你们看看她的背,都驼成什么样了!你们生她的时候,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一群人扑上去抢医生的手机,乱作一团。男人趁机甩了赵迪一巴掌。都是你惹的事!
不仅花了钱,还被人当孙子骂。她趴在病床上,没哭,习惯了。只是盯着天花板,
要是刚才晕过去就没醒过来,是不是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医生质问男人在窝里横什么。
现场一片混乱。最后还是警察来了,把所有人都带走了。赵迪不知道后续是怎么处理的,
只知道没过多久,她就搬出了舅舅家,住进了那位为她出头的医生家里。医生姓田,
家就在初中学校对面。田叔叔家也是一家三口,有个五岁的女儿叫果果,
总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追在她身后喊姐姐。田叔叔的妻子温阿姨,
是赵迪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人。她总穿素雅的旗袍,头发用一根木质簪子挽着,
笑起来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温阿姨第一次拉赵迪的手时,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被大人这么温柔地触碰。温阿姨给她买了合身的内衣,
教她生理期要注意卫生,还带她去医院矫正驼背。以前赵迪总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温阿姨就把自己的旧裙子改小了给她穿,当然也会有新衣服。知道她爱吃甜的,
就经常烤小饼干,装在铁盒里让她带去学校。她考试考了第一,温阿姨会亲着她的额头,
说迪迪真棒。那两年,赵迪第一次不用再担心饿肚子,第一次不用害怕回家,
第一次知道被人疼是什么感觉。她会主动帮温阿姨洗碗,会辅导田果果写作业,
会在田叔叔晚归时,把饭菜热在锅里。田叔叔和温阿姨每个月都会拿出一部分工资,
资助村贫困孩子。能帮一个是一个。温阿姨总这么说。后来赵迪站稳了脚跟,
第一件事就是在黄金地段买了套大平层,还买了辆代步车,硬塞给田叔叔一家。
要是没有你们,我十四岁那年就饿死了。她红着眼眶说,这是我欠你们的。田叔叔,
温阿姨一开始不肯要,我们帮你,不是图回报,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最后拗不过赵迪的坚持,才收下了。我后来问起她表弟的情况,赵迪端着咖啡杯,
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进去了,这次判得不轻。她顿了顿,忽然笑了,
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苦涩:以前他偷东西,总让我背锅,后来我想通了,
反正我也不怕被打,他要偷,我就帮他『承认』,人一旦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就改不了了,
他一开始偷零钱,后来偷学校的电脑,再后来偷到社会上,偷的东西越来越贵,
进去过好几次,这次……应该是出来不了了。她笑着看向我:你说好笑吗?
我挨了那么多打都没死,原来就是为了看他们的报应。她顿了顿,开口。我很恶毒,
对吗?不,你做得对。这并不好笑,我心疼她将痛苦当玩笑讲。赵迪第一次被霸凌,
是在小学三年级。那天放学,她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往家跑,要赶在天黑前喂猪、做饭,
不然又要挨骂。同村的男孩王小伟突然冲出来,扯着她的书包带,
把里面的课本、作业本全倒在地上。你这破东西,扔地上都没人捡!
王小伟踩着她的作业本,笑得得意。赵迪没说话,蹲下来默默捡东西。她记得母亲说过,
不能在外面惹事,不然回家会被打死。她那时候还不懂死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母生气时的样子,很吓人。王小伟见她不反抗,更过分了,一脚踩在她的手背上,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怕了?手背传来钻心的疼,赵迪咬着唇,没敢哭出声。
王小伟踩了几秒,见她还是没反应,觉得没意思,骂了句胆小鬼就走了。
她抱着捡好的书本往家跑,刚进门,母亲就拿着棍子冲过来,劈头盖脸地打。
放学不早点回家,又在外面鬼混!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赵迪哭着解释:我没有鬼混,是王小伟欺负我,他踩我的手,还把我的作业本扔了……
母亲打得更狠了,现在还学会撒谎了?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
肯定是你招惹了人家!棍子落在背上、胳膊上,***辣地疼。赵迪忽然不哭了,
也不躲了——她忽然明白,不管她有没有错,只要出了问题,错的永远是她。
她像个没有生命的陀螺,被打得东倒西歪,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屋里晃着,随时都要倒下。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后,听母亲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直接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她咚
地倒在地上,额头磕在桌角,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她躺在地上,看着那滩血慢慢蔓延,
忽然觉得很平静——这就是老师说的死亡吗?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怕,反而有点向往?
初中时,她还是没逃过霸凌。班主任好像格外不喜欢她,总把她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
靠近垃圾桶的位置。同学也都躲着她,路过她座位时会捂嘴偷笑,
还会故意把垃圾扔在她的桌子底下。你看她那穷酸样,还想考大学?人家可是大学霸,
以后要出国的呢!哈哈哈,就她?他们故意不发作业给她,等老师查作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