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小镇,其实更像是一条被两侧低矮房屋夹着的、坑洼不平的主街。
风在这里似乎小了些,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复杂的味道:干燥牛粪燃烧后的烟味、酥油茶浓郁的奶香、某种不知名香料的辛辣,以及无处不在的、尘土和寒冷混合的气息。
色彩鲜艳的藏式窗棂,屋檐下悬挂的风干肉条,偶尔慢悠悠横穿街道的、皮毛厚实的牦牛,以及穿着传统藏袍、面容被高原阳光刻下深深皱纹的行人……一切都与苏沫熟悉的那个光鲜亮丽又浮躁喧嚣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放慢车速,笨拙地避让着行人和牲畜,目光搜寻着可以落脚的地方。
最终,街角一面写着“扎西德勒民宿”的简陋木牌吸引了她的注意。
院子不大,停着几辆落满灰尘的摩托车和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一栋两层高的藏式小楼亮着温暖的灯光。
停好车,苏沫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推开那扇沉重的、绘着吉祥图案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炊烟、酥油和淡淡檀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寒意。
前台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编着无数细碎辫子、面色红润的老阿妈,正就着昏黄的灯光捻着羊毛线。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格外慈祥的脸,眼睛笑眯成两条缝。
“呀,古康桑姆(你好)!”
老阿妈用生硬的汉语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活计。
“您好,”苏沫有些拘谨地上前,“请问还有房间吗?”
“有,有!”
老阿妈笑眯眯地点头,拿出一个厚厚的、手写的登记本,“一个人?”
“嗯,一个人。”
老阿妈熟练地登记着,一边絮絮叨叨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姑娘一个人出来玩?
厉害呀!
从哪来呀?
北京?
上海?
大城市好呀……我们这里,条件差,莫见怪哦……”苏沫一一应着,心头那点离群索居的孤寂感,似乎被这质朴的唠叨冲淡了些许。
拿到钥匙,是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木头地板有些老旧,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窗户正对着远处墨蓝色的、起伏的山峦剪影。
放下行李,苏沫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床上。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酸痛。
但精神却奇异地从之前的紧绷和绝望中松弛了下来。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让她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
但咕咕作响的胃和一身尘土汗渍提醒着她还不能休息。
她强撑着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洗漱用品和干净衣物,冲进浴室简单冲洗一下。
热水并不充裕,水流细小且忽冷忽热。
但当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冰冷僵硬的皮肤时,苏沫还是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爽的衣服,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回到房间,她拿出手机。
屏幕右上角依旧显示着“无服务”或者极其微弱的、时断时续的一格信号。
她尝试着连了一下民宿可能有的Wi-Fi,果然也是徒劳。
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再次悄然袭来。
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
小镇没有太多灯火,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几点酥油灯的光晕,在寒冷的夜里顽强地亮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慢慢包裹了她。
白天遭遇的惊险、那个陌生男人的援手、此刻身处的完全陌生的环境……所有情绪堆积在心头,无处倾泄。
她迫切需要听到熟悉的声音,需要确认那个浮华喧嚣的世界依然存在,需要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还好。
她不死心地举着手机,在房间里各个角落试探,像寻找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终于,在窗户边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屏幕上方颤巍巍地跳出了两格微弱的信号!
心脏猛地一跳!
她立刻打开微信,无数条信息和未接语音通话的提示瞬间蜂拥而至,大部分来自闺蜜赵小雨。”
沫沫!
你到哪儿了?!
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看到回个信儿!
急死我了!
“”川西那边天气怎么样?
一个人骑车小心啊!
“”分享链接:高原骑行注意事项“”宝,你还好吗?
别吓我啊……“”是不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没事,你好好的就行,看到记得回我。
“ 最新的一条是半小时前:”祖宗!
你再不回信我就要报警了!
“看着这一连串焦急的、带着烟火气的关心,苏沫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在这个冰冷陌生的高原之夜,这份遥远的牵挂显得如此珍贵。
她赶紧稳住情绪,手指飞快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打,趁着这来之不易的信号:”小雨!
我没事!
我到了!
在一个小镇民宿住下了。
“ 消息发送得异常缓慢,那个小圆圈转了很久才显示发送成功。
几乎是立刻,赵小雨的回复就弹了出来,速度快得仿佛她一首守着手机: ”!!!
***!
你总算活了!
吓死爹了你知道不!
我还以为你想不开……“ ”呸呸呸!
瞎说什么!
路上顺利吗?
住的怎么样?
安不安全?
“看着闺蜜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担心,苏沫心里暖烘烘的,又有点想笑。
”顺利……吧。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省略掉半路抛锚的惊险情节,”车有点小毛病,不过解决了。
民宿挺干净的,老板是个老阿妈,人很好。
“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的苦笑:”就是信号快失联了,感觉像被世界抛弃了。
“”吓死我了!
没事就好!
信号不好你就尽量别乱跑啊!
人生地不熟的!
“赵小雨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吃饭了没?
那边吃的习惯吗?
你一个人晚上锁好门啊!
“”吃了点自己带的饼干,等下下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苏沫回复,”门锁好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谁是啊?
居然一个人跑那么远!
“赵小雨抱怨道,但语气明显放松了不少,”怎么样,感觉如何?
川西是不是特美特净化心灵?
“美吗?
净化心灵?
苏沫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和山影。
一路上,她大部分时间都被恐慌、疲惫和糟糕的情绪占据,几乎无暇欣赏风景。
但现在静下来回想,那湛蓝到不真实的天空,那洁白巨大的云朵,那雄伟苍凉的山峦,还有……那个沉默却帮她解围的男人。”
嗯,“她慢慢打字,试图描述那种复杂的感受,”天特别蓝,云特别低,山……很大,很荒,看着它们,好像自己的那点破事,也不算什么了。
“ 她没有提那个男人。”
那就好!
多看看美景,把那个渣男彻底忘掉!
“赵小雨立刻响应,”对了,林晟那边好像消停点了,不过公司那边还是老样子,王姐快急秃了……唉,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好好散心,别想太多!
“又聊了几句,信号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信息半天发不出去。
”信号又要没了,“苏沫无奈地打字,”我明天有信号了再给你报平安。
“”好好好!
你赶紧去找点吃的!
注意安全!
爱你!
“赵小雨最后发来一串拥抱的表情。
对话中断。
屏幕再次归于沉寂,信号格也消失了。
但和闺蜜短暂的连线,像给她注入了一丝能量。
孤独感虽然还在,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收起手机,决定听从建议,下楼去找点热乎的东西吃。
楼下客厅兼餐厅里,炉火烧得正旺,比楼上暖和许多。
老阿妈正和一位穿着藏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用藏语聊着天,看到苏沫下来,立刻笑着招呼:“姑娘,饿了吧?
想吃点啥?
有糌粑,有面条,还有牦牛肉汤。”
苏沫要了一碗热汤面。
面条是手工拉的,很粗,嚼劲十足,汤头是用牦牛肉熬的,浓郁鲜美,上面撒了点葱花,喝下去整个人从胃里暖乎起来。
她安静地吃着面,听着老阿妈和那位大叔用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他们的语调起伏很大,有时像是在争吵,有时又一起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炉火噼啪作响,酥油灯摇曳着温暖的光晕。
这种简单、质朴、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吃完面,她捧着老阿妈递过来的又一碗酥油茶,小口喝着,靠在炉火边的卡垫上,不想动弹。
老阿妈忙完了,也坐过来,拿起她的毛线活,一边捻线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和她闲聊。
“姑娘,一个人出来,不怕呀?”
“还好……”苏沫笑了笑。
“刚才,送你来的?”
老阿妈忽然眨眨眼,冒出一句。
苏沫一愣:“送我?”
“就是,开那个绿色大车的,高高的汉子?”
老阿妈比划着,“我看到他的车,刚才过去哩。”
苏沫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车?
刚才过去了?
他……也在这个小镇?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悸动掠过心头。
“不是,”她连忙摇头,压下那丝异样,“不是他送我来的。
只是路上遇到,我的车坏了,他帮我修了一下。”
“哦……”老阿妈拉长了语调,眼神里多了点探究和笑意,“多吉手艺好哩,啥都会修。”
多吉?
原来他真的叫多吉?
苏沫下意识地握紧了温热的茶杯。
“阿妈您……认识他?”
“认得哩!”
老阿妈笑眯眯的,“他常在这条线上跑,有时候也来我这里歇脚。
好小伙子,不多话,力气大,心肠好哩!”
她伸出大拇指,“就是嘛……像山里的鹰,抓不住的哦。”
像山里的鹰,抓不住。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沫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她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映着炉火光芒的酥油茶,没有再问下去。
那个叫多吉的男人,像一阵风,的出现,又消失。
而她现在,只是暂时驻留在风曾经过的小镇。
夜更深了。
炉火渐渐微弱。
苏沫告别老阿妈,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比城市里任何一种噪音都更原始,更富有力量。
她拿出手机,屏幕依旧漆黑。
她点开通讯录,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静静地躺在最近通话的第一位。
指尖悬在上面,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她只是锁屏,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苍茫的山野,是蔚蓝的海子(她还没见到,却己在想象),是那个沉默修车、递来热茶、然后干脆利落离开的高大身影。
“多吉……”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然后,在一片陌生而旷远的风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