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是宵禁时分,坊门紧闭,除了巡夜金吾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更夫悠远沙哑的梆子声,偌大的长安城本该陷入沉睡。
但在光鲜亮丽的朱雀大街之下,在纵横交错的暗渠之旁,另一座“城市”却悄然苏醒。
鬼市。
它不在任何官府的图册之上,却存在于每个长安夜行者的口中。
这里交易着来路不明的古玩、禁忌的秘闻、失传的技艺,甚至是一些难以言说的“非人”之物。
它是阴影的聚合体,是欲望的流淌地。
雨丝在鬼市稀疏摇曳的灯笼照射下,泛出冰冷的微光,映照着影影绰绰、遮头掩面的身影。
交谈声低如蚊蚋,交易在袖筒里、在伞下无声完成。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陈旧货物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安的奇异香料气息。
裴知秋紧了紧身上的油衣,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打湿了她纤长的睫毛。
作为大理寺最年轻的女录事之一,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她追踪一桩失踪案的重要线索,所有迹象都指向了这片法外之地。
她不信邪,只信证据与逻辑,鬼市的诡谲传说于她而言,不过是愚夫愚妇的妄言和罪犯故弄玄虚的保护色。
她那双锐利的杏眼,正试图穿透雨幕与昏暗,捕捉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压抑却剧烈的骚动打破了鬼市固有的低沉节奏。
像是水滴落入滚油,惊呼、低吼、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啜泣声迅速扩散开来。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慌乱地向后退却,留下中心一片诡异的空档。
裴知秋心头一凛,立刻按腰间的制式短刃,逆着人流向前挤去。
大理寺的职司让她无法对异常视而不见。
然后,她看到了。
在一盏昏黄灯笼的摇曳光芒下,在一片狼藉被踩踏的泥水之中,“那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不是尸体,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一张人皮。
一张被完整剥下,几乎找不到任何破损切口的人皮。
面部五官的位置空洞地塌陷着,保持着一种极致惊恐的扭曲表情,西肢和躯干的部分薄如绢帛,软塌塌地铺展开,表面的雨水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流过那曾经是肌肤的惨白表面。
没有骨骼,没有内脏,没有肌肉,只有这么一张空荡荡、湿漉漉的人形皮囊。
手法之精绝,之冷酷,超越了裴知秋所知任何刑讯或屠戮的技巧。
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清冷,形成一种诡谲无比的味道。
周围的人群远远围观,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恐惧:“是画皮鬼…索命的来了…快走,沾上就完了!”
裴知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执法人员,不能被恐慌情绪左右。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胃部的不适,上前一步,试图更仔细地勘察现场。
她注意到人皮颈部似乎有一处不明显的印记,正要俯身。
“止步。”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雨声和嘈杂。
裴知秋动作一顿,蹙眉转头。
雨幕中,一个身影缓步走来。
来人一身青灰色道袍,己被雨水打湿大半,紧贴着颀长挺拔的身形。
他未打伞,雨水顺着他墨玉般的发丝滑落,流过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面容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眼神却沉静得近乎淡漠,仿佛映不出眼前这骇人景象,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幽邃。
他背上负着一柄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似剑器,腰间挂着一枚莹润的玉佩和一个看似陈旧的卷轴。
“此地残留秽气,常人不宜靠近。”
道士目光扫过地上的人皮,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随即看向裴知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裴知秋站首身体,打量着他。
道士?
长安城中文武观、玄都观的道士她见过不少,多是仙风道骨或圆滑世故,却从未见过如此……疏离且带着隐隐危险气息的。
他说的“秽气”更是无稽之谈。
“大理寺办案。”
裴知秋亮出身份腰牌,语气公事公办,“阁下是何人?
与此地有何干系?”
“方外之人,李玄。”
道士——李玄——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己重新投向那人皮,“循妖气而来。
此事,非尔等官府常力所能及。”
“妖气?”
裴知秋几乎要冷笑出声,果然又是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本官只看到一桩极端残忍的凶杀案。
所谓妖气,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或者,”她刻意顿了顿,审视着李玄,“某些人装神弄鬼的借口。”
李玄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回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但很快消散。
“皮相剥离如此完整,非人力所能及。
残留怨念与妖力交织,清晰可辨。
女官若执意以常理度之,恐误入歧途,甚至引火烧身。”
“本官只信证据与推理。”
裴知秋毫不退让,指向人皮,“你看这剥离手法,精准而稳定,凶手定然精通解剖或皮革处理之术。
再看周围痕迹,虽有慌乱脚印,但中心区域泥泞却无明显拖拽挣扎迹象,说明此地并非第一现场,人皮是被刻意放置于此。
这是***裸的挑衅,向官府,向长安律法!”
她言辞凿凿,逻辑清晰,试图用理性的分析压倒对方虚无缥缈的“妖气”说。
李玄静静听完,并未反驳,只是轻轻摇头:“皮囊为表,其内所蕴之‘业’与‘怨’,才是关键。
你所见是果,我所感是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绕过裴知秋,缓步靠近人皮,右手捏了一个简单的诀,指尖似有微不可察的光晕流转,仔细感知着什么。
雨水落在他身上,竟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气场所隔开,未能再浸透更深。
裴知秋看着他神神叨叨的举动,心中不耐更甚。
正欲开口呵斥,却见李玄脸色微微一变,低语道:“好重的执怨…还混合了…多种气息?”
“装模作样!”
裴知秋冷声道,“若你真是知情者,便随我回大理寺接受讯问!
否则,休要妨碍公务!”
李玄收回手,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顽童:“大理寺困不住我,也审不出真相。
女官,听我一言,此案水深,莫要轻易涉足。
若真欲查证,不妨从近日长安失踪人口,特别是命格属阴者查起。”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裴知秋,转身便欲离开,身影眼看就要融入鬼市的更深黑暗中。
“站住!”
裴知秋厉声喝道,手己按上刀柄。
此人行迹可疑,言语荒诞,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李玄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
裴知秋一咬牙,正要上前阻拦,突然,一阵极强的阴风卷着雨水扑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灯笼剧烈晃动。
待她稳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那道士的影子?
只有雨依旧下着,地上那张人皮的空洞眼窝,正无声地对着漆黑的天空。
远处,隐约传来金吾卫赶来的呼喝声。
裴知秋站在原地,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冷意彻骨。
她看着那诡异可怖的人皮,又望向李玄消失的方向,秀拳紧握。
不信邪的女官与追踪妖气而来的道士,在这长安雨夜的诡谲案发现场,因截然不同的理念,发生了第一次不愉快的碰撞。
一个坚信证据与律法,决心揪出凶残的罪犯。
一个感知妖气与怨念,断言此非人力所为。
雨更急了,拍打着鬼市的每一寸土地,仿佛要急切地冲刷掉什么,却又徒劳地让那诡异的氛围愈发浓重。
裴知秋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