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世上最痛苦的事,是爱而不得。直到那一天,我亲手将那个满眼都是我的少年推入深渊,又在无尽的悔恨中得知真相,我才明白,真正的地狱,是亲手摧毁了此生唯一的救赎。我叫林晚晴,是定安侯府的嫡长女,也是整个京城艳羡的准靖王妃。我曾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最好的家世,最英俊的未婚夫,以及……最忠诚的沈言。可我为了一个谎言,弄丢了他。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只为求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我知道,他不会了。那个总在身后为我默默收拾所有残局的少年,被我,杀死了。
“说!是不是你偷了本小姐的发簪?”
冰冷的声音从我唇间溢出,像腊月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生疼。我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身华贵的云锦长裙,衬得我面若冰霜。
我死死盯着跪在堂下的那个人影。
他叫沈言,是我的贴身侍卫。
此刻,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青松。即使被两个家丁死死按住肩膀,他的头颅也未曾低下半分。那张总是沉默寡言的脸上,此刻也毫无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失望。
我的心,被那目光刺得微微一痛,随即涌上更汹涌的怒火。
“沈言!你看着我做什么?本小姐在问你话!你聋了吗?”我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紫砂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溅出,在红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跪在我身侧的丫鬟如月吓得一哆嗦,旋即哭得更厉害了。“小姐,您别生气,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看管好您的首饰盒……呜呜……可那支凤穿牡丹的白玉簪是靖王殿下送给您的定情信物啊,怎么就……怎么就在沈侍卫的房间里找到了呢?”
她哭得梨花带雨,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心中一软,连忙扶住她,轻声安慰道:“不怪你,是我用人不淑,引狼入室了。”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沈言,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白玉簪,靖王萧玄景送我的定情信物,我视若珍宝。三日前却不翼而飞。我急得寝食难安,发动了整个侯府的人去寻找,最终,却是在沈言床下的一个旧木盒里找到了它。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从十岁起就跟在我身后,为我挡过刀,为我跳过冰湖,为我寻过草药的沈言,竟然会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如月在我耳边哭诉的另一件事。
她说,她曾不止一次看到沈言深夜徘徊在我的闺房外,还曾听到他对着我的画像喃喃自语。她说,沈言偷这支发簪,根本不是为了钱财,而是因为这是靖王殿下送的,他……他对我存了不该有的龌龊心思!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我,定安侯府的嫡女,未来的靖王妃,身份何等尊贵?而他沈言,不过是我父亲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是我赏他一口饭吃,才让他活到今天。
他竟敢……对我生出那样的妄念?
这比偷窃本身更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这简直是对我、对靖王、对整个侯府的奇耻大辱!
“沈言,”我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终于动了,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于说?
这副沉默顽抗的姿态,彻底点燃了我胸中的最后一丝理智。
“好,好得很!”我怒极反笑,“看来不给你用点刑,你是不打算招了。来人啊!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承认为止!”
“小姐,不要啊!”如月惊呼一声,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小姐,您息怒!沈侍卫他……他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您要是把他打坏了,侯爷那边……”
“我爹那边,我自会去说!”我一把推开她,眼神决绝,“今天,我非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别,什么是痴心妄想!”
家丁们举起了粗壮的刑杖。
沈言依旧跪得笔直,他看着我,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小姐,你真的相信,我会偷你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五年前,我贪玩坠马,是他用身体护住我,自己却摔断了左臂,至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三年前,京城大雪,我想吃城南那家刚出炉的桂花糕,是他顶着风雪跑了半个时辰给我买回来,双手冻得通红,糕点却还用怀里捂得温热。
去年上元节,我与靖王闹了别扭,独自跑到河边,是他默默地陪在我身后,直到天明,为我挡了一整夜的寒风。
……
这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让我的心不可抑制地动摇了。
是啊,沈言他……怎么会偷我的东西呢?他连命都可以给我,又怎么会在乎一支发簪?
可……可那发簪确实是在他房里找到的。而且,他对我的那些心思……
我猛地甩了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念头甩出脑海。
不能心软!林晚晴,你不能心软!他今天敢偷你的发簪,明天就敢做出更出格的事!他是你未来的污点,是靖王眼中的一根刺!为了你的名誉,为了你和靖王的将来,你必须除掉他!
想到靖王,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靖王萧玄景,当朝最受宠的皇子,丰神俊朗,文武双全,是全京城贵女的梦中情人。能与他定下婚约,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沈言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冷冷地道:“我只相信证据。沈言,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认,还是不认?”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解读。良久,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而平静。
“不必再问了。”
他说。
“东西,确实在我房中找到。无论小姐如何处置,沈言都毫无怨言。”
他没有承认偷窃,却承认了事实。
这在我听来,与承认无异。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浑身都在发抖。是气的,也是失望的。我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连一句辩解和求饶都没有。
“好……好一个毫无怨言!”我气得眼前发黑,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我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来人!给我打!五十杖!打完之后,逐出侯府,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
五十杖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逐出京城,更是断了他所有的前程。
我以为,他会怕,会求饶。
可他没有。
他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破碎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等待着刑杖的落下。
“小姐!三思啊!”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管家福伯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一脸焦急。
“小姐,沈言这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您最清楚不过,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我冷笑一声,“福伯,你年纪大了,可别糊涂了。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误会?他自己都认了!”
“他没有认!”福伯急道,“他只是说东西在他房里找到,可没说就是他偷的啊!小姐,您再好好问问,说不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呢!“
栽赃陷害?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如月。
如月立刻白了脸,眼泪掉得更凶了:“福伯,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是怀疑奴婢吗?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再说了,奴婢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沈侍卫的房间里去呢?”
我皱了皱眉。
确实,沈言的警觉性极高,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他的房间。
福伯还想再说什么,我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够了!福伯,此事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来人,行刑!”
“小姐!”福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就算您不信老奴,也该想想侯爷啊!沈言是侯爷带回来的人,您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
“我爹那里,我自会解释!”我的耐心已经耗尽,“谁再敢多说一句,就和沈言同罪论处!”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家丁们不敢再迟疑,举起刑杖,重重地落了下去。
“砰!”
沉闷的击打声,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沈言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一杖,两杖,三杖……
鲜血很快从他青色的衣衫下渗透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石板。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唇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可他,始终没有求饶。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不辩解?你只要说一句软话,说一句你没有偷,或许……或许我就会心软……
可你为什么偏要这么倔强?
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不能回头,林晚晴,绝对不能回头。
就在这时,沈言似乎是撑不住了,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可下一秒,他又猛地挺直了脊背。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用力地朝我的方向扔了过来。
那东西“啪”的一声掉在我的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定睛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只用桃木雕刻的小鸟,雕工粗糙,却能看出用了十二分的心思。鸟儿的翅膀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晴”字。
这是……
这是我十二岁生辰时,沈言送我的礼物。
他说,他会像这只鸟儿一样,永远守护着我,让我永远开心,永远像晴天一样。
我当时嫌弃它丑,随手就扔进了妆奁的角落里,再也没看过一眼。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没想到,他竟一直带在身上。
现在,他把它还给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守护我了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隔着沉重的杖击声和弥漫的血腥味,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我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然后,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读懂了。
他说——
“林晚晴,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