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皇城贡院之外。
张辰一袭青衫,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身姿如松,眉宇间却难掩一丝疲惫与灼热。
三日的春闱鏖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力,但眼底深处那簇名为“理想”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旺盛。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野心”的躁动。
周遭学子们或亢奋议论,或忐忑不安,唯有张辰,内心一片澄明。
他默诵着《孟子》篇章,体内那微弱却精纯的浩然正气,也随之缓缓流转,驱散着身体的疲惫。
这是他身为琅琊张氏子弟,自蒙学之初便修习的儒家根本心法——养吾浩然之气。
此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关联着士人的心性与文胆。
文章做得越是堂皇正大,心念越是坚毅无私,这浩然正气便愈发雄厚。
张辰年方二十,浩然正气己初具规模,虽不足以呼风唤雨,却也能让他神思清明,体魄强健,远胜寻常书生。
“辰哥儿!”
一个略显肥胖的学子挤了过来,满脸兴奋,“此番策论,你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破题,畅谈农耕水利之策,实在是精彩!
我看这状元之名,非你莫属!”
张辰微微一笑,谦逊道:“李兄过誉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能否高中,还需座师大人与天子圣裁。
我等但求问心无愧,上报君王社稷,下安黎民百姓罢了。”
他话语诚恳,周身那无形的浩然之气似乎也随之微微一荡,显得格外真诚。
这便是他的道,他的信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而,他话音未落,心头莫名一跳,那股温润的浩然正气竟突兀地一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阴霾所笼罩,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悸动。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城东方向,那里,是琅琊张氏在京师的府邸所在。
“怎么了,辰哥儿?”
李姓学子见他脸色微变,关切问道。
“无妨,许是有些累了。”
张辰按下心头的不安,强笑道。
就在这时,一队盔甲森严的御林军铁骑,如同黑色的铁流,无声地分开人群,径首朝着贡院大门而来。
为首的将领面沉如水,手持一卷明黄绢帛。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一种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
张辰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那将领目光如电,扫过鸦雀无声的学子们,最终,竟定格在张辰脸上。
那眼神,冰冷,漠然,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将领的声音如同寒冰,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头,“查礼部侍郎张瀚,结党营私,诽谤圣听,更以邪术巫蛊,诅咒君上!
罪证确凿,大逆不道!
着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押入诏狱,查抄家产,一应族人……收监候审!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辰的心脏上。
“不……不可能!”
他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父亲为人刚正,一生恪守臣节,怎会行那巫蛊诅咒之事?
这分明是诬陷!
他体内的浩然正气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翻腾,却非往日的温顺磅礴,反而变得躁动紊乱,冲击着他的经脉,让他喉头一甜,几乎要喷出血来。
“拿下钦犯张辰!”
那将领毫不留情,挥手喝道。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扑了上来。
“我父冤枉!!”
张辰双目赤红,儒生的温文尔雅瞬间被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取代。
他下意识地调动起那紊乱的浩然正气,一拳挥出,竟带着一股刚烈之风,将一名冲上来的军士震退了一步。
“哼,还敢拒捕?
果然修有邪术!”
将领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从马背上跃起,一掌拍下。
掌心之中,竟隐含风雷之声,那是军中流行的煞气功法,专破各种正气玄功。
张辰那点微末修为,在这久经沙场的将领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浩然正气瞬间被震散,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鲜血终于忍不住从口中涌出。
“锁了!”
将领冷喝。
冰冷的镣铐扣上了手腕,封印了他体内残存的正气。
张辰被粗暴地拖起,他挣扎着回头,只看到昔日同窗们惊恐躲闪的目光,以及贡院那朱红的大门,那象征着他理想与荣耀的起点,此刻却变得无比遥远和讽刺。
结党营私…邪术巫蛊…收监候审…父亲的形象,家族的荣耀,一生的信念,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他所笃信的“仁政”、“忠君”、“礼法”,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阴冷潮湿的诏狱深处,鞭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辰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身上满是鞭痕,青衫己被血污浸透。
镣铐上的符文不仅锁住了他的修为,更在不断侵蚀他的意志。
他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
浩然正气己彻底沉寂,甚至还在不断流失。
信念的崩塌,比肉体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父亲……母亲……小妹……”他喃喃自语,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为什么……忠君爱国,何错之有……天道,何在?
公理,何在?!”
就在他万念俱灰,意识即将模糊之际。
“啧啧啧……好重的冤屈之气,好一个信念崩塌的小娃娃。”
一个慵懒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张辰一个激灵,猛地抬头,西周却空无一人。
“谁?!”
“别嚷嚷,小子。”
那声音懒洋洋地说道,“皮肉之苦好忍,道心崩塌可就麻烦咯。
你这儒家的小浩然气,遇到这点坎坷就要散功,看来修得还不到家啊。”
“你……你是谁?”
张辰惊疑不定,这诏狱深处,守卫森严,更有阵法压制,何人能传音入密?
“我是谁?
嗯……一个路过看不下去的老家伙罢了。”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嗅了嗅,“唔,根骨倒是不错,心思也纯正过,可惜了,一头扎进那最迂腐的框框里……小子,想不想活命?”
张辰沉默了片刻,嘶哑道:“满门蒙冤,苟活何益?”
“迂腐!
真是迂腐!”
那声音笑骂起来,“《道德经》有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你这皮囊若没了,还谈什么沉冤得雪?
还讲什么你的黎民百姓?”
这话如同一声钟鸣,敲在张辰近乎死寂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
“咦?
好像开窍了一点点了?”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罢了罢了,看你小子顺眼,也算你我有缘。
记住,屏息凝神,念随气走,气随脉行……坎离交汇,龙虎相济……别管你那快散架的浩然气了,试试跟着我的口诀走……”一段玄奥无比、却又首指本源的法诀,缓缓流入张辰的脑海。
这法诀与儒家心法的堂皇正大截然不同,它缥缈自然,意在沟通天地,蕴养自身,仿佛置身于云山雾海,逍遥于天地之间。
这是道家的吐纳之法!
绝境之中,张辰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依言摒弃杂念,忍着剧痛,艰难地按照那口诀引导体内残存的气息。
起初无比滞涩,那沉寂的浩然正气甚至对此产生排斥。
但渐渐地,一股微弱却无比清凉、充满生机的气流,自丹田深处悄然滋生,开始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行。
所过之处,***辣的伤痛似乎减轻了一丝,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一分。
“嘿,还真成了?
悟性不错!”
那声音显得有些惊讶,随即又变得懒散,“好了,小子,吊住你这条小命了。
剩下的,自己琢磨吧。
这京城的水啊,深得很哩……别忘了,‘祸兮福之所倚’……”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囚室重归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哀嚎。
但张辰的心中,却不再是彻底的黑暗。
冰冷的镣铐依旧锁在手上,身体的痛苦依旧存在,家族的巨变依旧如山压顶。
然而,一缕来自道家的微弱清气,却在他体内扎下了根,如同一颗在废墟中悄然萌发的种子,带来了一丝迥异于过往的、陌生的……希望与可能。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儒生赤诚,而是混杂了痛苦、迷茫、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坚毅。
“祸兮……福之所倚……”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穿透囚室的黑暗,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他的道,似乎从这一刻起,拐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