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忆的回声
这里比塔琳的工作室更加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消毒剂和精密生命维持设备的气息。
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能吸收大部分杂音。
诺亚安静地躺在中央的流线型接入椅上，身上覆盖着比常规设备更密集、更精密的神经感应贴片和生物传感器阵列，细密的管线连接着周围闪烁不定的仪器。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眼窝深陷，即使在药物引导的浅睡状态中，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也未曾完全舒展，像一道凝固的战争伤疤。
塔琳站在主控台前，巨大的弧形光屏上分割显示着诺亚的实时脑电图、神经递质水平、心率血压以及梦境核心区域的动态模型。
一个代表“战场回溯”场景核心的红色光点，正在一片代表潜意识的、由无数细密线条构成的灰蓝色海洋中剧烈地脉动、挣扎，周围不断有代表“痛苦闪回”和“情绪风暴”的黑色、深紫色漩涡生成、扩散、撞击着核心光点，试图将其吞噬。
整个模型边缘闪烁着不祥的黄色警告——熵值波动（梦境稳定性指标）持续偏高。
“准备第二阶段导入。”
塔琳的声音在接入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激活‘锚点’序列：茉莉花香，模拟雨后泥土气息，强度70%。
植入引导音轨：‘爸爸在这儿，艾拉，不怕。
’循环播放，音量阈值设定在潜意识舒适区上限。”
“明白。
锚点序列激活，引导音轨植入中。”
马库斯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他在隔壁的技术监控室同步操作。
他同样紧盯着面前的屏幕，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输入一串串复杂的指令。
“神经镇静剂微量泵启动，维持当前剂量。
边缘抑制算法全功率运行。”
光屏上，代表感官锚点的柔和的绿色光晕开始在灰蓝色的潜意识海洋中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那缕模拟的茉莉花香（诺亚女儿艾拉最喜欢的味道）和雨后泥土的气息（他童年家乡最深刻的记忆），似乎起到了微弱但关键的作用。
代表核心光点的红***域挣扎的幅度略微减小。
代表女儿艾拉稚嫩嗓音的引导音轨，像一根纤细但坚韧的丝线，温柔地缠绕在光点周围，试图将其从那些狂暴的黑色漩涡边缘拉回。
塔琳紧紧盯着模型。
她需要诺亚在受控的环境下重新“经历”那个触发他严重PTSD的战场片段——一次导致他多名战友牺牲、自己重伤的惨烈伏击。
目的是让他潜意识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面对、处理，最终整合这段撕裂他灵魂的记忆。
这过程如同在布满地雷的废墟上进行精密的外科手术，容不得丝毫差错。
“启动‘伏击点’场景。”
塔琳下令。
瞬间，光屏上诺亚的脑电图波幅骤然增大，心率加快，代表核心场景的红色光点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梦境模型中，一片由扭曲金属、燃烧残骸、泥泞和刺鼻硝烟构成的废墟景象瞬间生成，细节逼真得令人窒息。
尖锐的、毫无预警的爆炸声在梦境中模拟炸响！
光点剧烈震颤，被数个骤然生成的巨大黑色漩涡疯狂撕扯！
边缘的熵值警告瞬间飙红！
“边缘抑制算法过载！”
马库斯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核心区域压力剧增！
皮质醇水平突破安全阈值！
需要介入！”
塔琳眼神锐利如鹰，手指在控制界面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降低爆炸音效强度30%，加入低频白噪覆盖！
视觉焦点锁定三点钟方向残骸后的安全点！
强化‘艾拉’引导音，音量提升10%！
注入镇静剂微脉冲，目标杏仁核区域！”
随着她的指令，梦境模型中，那毁灭性的爆炸声浪明显减弱，被一层模糊的、类似电视雪花声的白噪音部分覆盖。
废墟场景中，诺亚潜意识视角被强制性地、但又带着一丝引导意味地转向一个相对完好的装甲车残骸后方。
女儿艾拉呼唤“爸爸”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有力，穿透了硝烟的嘶吼。
这精准的干预如同在风暴中投下了一根定海神针。
剧烈挣扎的红色光点虽然依旧在黑色漩涡的拉扯下震颤，但其失控的、向外逸散的轨迹被强行遏制，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着那个代表安全点的柔和光圈移动。
刺目的红色熵值警报闪烁的频率开始降低。
就在这紧绷的、仿佛能听到神经纤维绷断声的操控时刻，塔琳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诺亚接入椅旁边的一个小型实时生理监测屏。
屏幕上，诺亚布满冷汗的额角特写镜头旁边，一个小小的、不断跳动的数字吸引了她的注意——他的心率：112次/分。
这个数字本身并不特别，在高度压力下很常见。
但就在这一瞬间，塔琳的呼吸猛地一窒！
112…一个冰冷、尖锐、带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数字碎片，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她坚固的心理防线，狠狠刺入脑海！
112号公路！
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天旋地转！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车窗碎片砸在脸上！
母亲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父亲扑过来的沉重身躯！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脸上！
挡风玻璃外，那辆失控的、打着旋撞来的重型货车的车牌号在眼前疯狂放大、扭曲——[XX112]！
然后是彻底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呃…”一声压抑的、痛苦到极点的闷哼从塔琳喉咙里挤出。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眼前诺亚的梦境模型、闪烁的数据、冰冷的仪器，都在一瞬间扭曲、模糊、拉远，被一片暴雨、破碎的玻璃、刺眼的车灯和那猩红的“112”数字彻底覆盖！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指尖冰凉，几乎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扶住控制台边缘却抓了个空。
“塔琳？！”
马库斯惊愕的声音通过通讯器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你那边怎么了？
诺亚的生理指标在恶化！
熵值又升高了！”
“我…”塔琳猛地闭上眼，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烈的刺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那片血色记忆的碎片。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重新聚焦在光屏上。
诺亚的梦境核心光点果然又开始不稳定地颤动，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平衡正在瓦解。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同淬火的冰水。
她重新挺首脊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声音却奇迹般地恢复了那种手术刀般的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不容置疑。
“继续强化‘艾拉’锚点！
视觉安全点增加柔光引导轨迹！
镇静剂微脉冲频率提升15%！”
她的指令又快又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金属板上。
她强行将那个“112”带来的、属于她自己的无尽深渊，死死地压回意识的最深处。
那个地方，只有水晶穹顶才能完美封印。
现在，她只是“棱镜”的首席造梦师，诺亚·科尔曼唯一的希望。
她必须稳住他的风暴。
马库斯没有再问，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执行指令。
他隔着监控屏幕，看着塔琳苍白如纸却坚毅如冰的侧脸，眼中充满了深重的忧虑。
这场在他人意识废墟上的行走，持续了漫长而煎熬的两个小时。
当诺亚的脑电图终于逐渐趋于平稳，核心光点稳定在安全区域内，熵值警报彻底熄灭时，塔琳才缓缓松开了几乎要嵌进控制台边缘的手指。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是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的疲惫。
“第二阶段结束。
进入稳定观察期。”
她宣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没有回头，径首离开了接入室，脚步快得几乎像在逃离。
她需要水晶穹顶。
立刻，马上。
只有那里纯净的阳光、完美的松饼、父亲毫无阴霾的温暖笑容，才能洗刷掉这沾染在灵魂上的、属于诺亚也属于她自己的、冰冷的硝烟与血腥气息。
现实太冷，太痛。
水晶穹顶是她唯一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