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嗓音尖利,却抵不过西周百姓的窃窃私语。
忠武侯季裴回被按跪在阶下,玄色朝服己被剥去,只剩素白中衣,背后“谋逆”二字以朱笔写就,淋漓如血。
刀斧手高举令牌,令牌落地的脆响,便是百十颗人头滚地的信号。
血,先是细细一条,继而汹涌成河。
季府朱门被铁锤撞开,甲兵如潮涌入。
男丁自季裴回以下,皆被反剪双手押往十字街口,绞索一根接一根抛上高梁;女眷则被剥去外衫,以麻绳拴作一串,哭声与呵斥声搅在一起,像钝刀割肉的闷响。
奴仆小吏也未能幸免,刀光起落间,庭前海棠被血浇得妖红。
季骋琛被两名金吾卫死死按跪在影壁前,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
血珠顺着睫毛滴进眼眶,世界便成了一片赤色。
他看见母亲被拖走时仍回头,嘴唇无声开合——“琛儿,活下去。”
下一瞬,母亲的发髻散开,像一匹黑缎被粗暴地扯断。
他看见二叔被按在条凳上,脊背***,刀背敲碎脊椎的声音清脆得像折断的枯枝。
二叔吐着血沫,仍嘶声大喊:“帝王无德,暴虐无道——”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绞索收紧的咯吱声。
季骋琛想嘶吼,喉咙里却只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肩上的金吾卫加重了力道,他的脸被碾进尘土,血与泥糊住口鼻。
远处,行刑官立在高台上,手执朱笔,在名册上勾画,每勾一笔,便有一颗人头落地。
那人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在戏园子里点一出折子戏。
……更深漏断,摄政王府偏院的灯火却亮了一夜。
桑榆卷起最后一根银针,针尾尚带血丝。
榻上的人浑身裹满纱布,像一具刚出土的残俑,却仍有微弱鼻息。
半宿扎针、半宿刮肉,桑榆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长吐一口气,随手拎起案上茶盏,也不顾茶水己半凉,轻啜一口:“好茶。”
谢云澈立在床尾,目光掠过那盏被喝了一口的碧螺春,声音淡淡:“御赐的。
师叔若喜欢,明日叫管家给您全都送去府上。”
“不必。”
桑榆将剩余的茶水缓缓倾进脚边一盆盛放的白牡丹里。
腊月隆冬,牡丹本不该开,可王府暖房地龙烧得旺,花便大如碗口,层层叠叠欺雪压霜。
茶汤一落,花瓣顷刻蜷缩,边缘泛起焦黑,仿佛被无形的火舌舔过,转瞬凋零。
“寒冬腊月里的牡丹本就少见,更何况是‘御赐’的茶,我福气浅薄,怕是受不起这份大礼。”
桑榆抬眼,眸色冷得像窗外雪色,“季家刚被夷平,太后下一步的刀口,该冲你来了。
你竟还能安坐饮茶?”
谢云澈拂衣落座,执壶替桑榆续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
茶水滚烫,他却举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茶,而是别的什么。
“我这条命,原是她给的。”
他指腹摩挲杯沿,声音低而凉,“二十西年前,她把我生在冷宫,却没抱过我一次。
今日这盏茶里有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母子一场,总该有个了结。”
桑榆瞥他一眼,似叹似讽:“你自幼泡在毒罐子里长大,这点剂量不过挠痒。
她算错了。”
谢云澈低笑,烛光在他眼底跳成两点幽焰:“既然撕破了脸,再装疯卖傻便没意思。
年关将近,各藩王入京贺岁——镇北王也在名单上。”
桑榆执壶的手一顿,壶嘴溅出几星水沫:“镇北王?
听闻他沉疴难愈,连太医院都束手。”
“病不病的,如今也由不得他。”
谢云澈起身,推开半扇窗,北风卷雪扑进来,吹得案上火苗乱窜,“东北关隘,外洋人竟能大摇大摆踏进官道——那条路平日连百姓都不准通行。
镇北王一世英名,可惜儿子们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长子怯懦,次子奸猾,最小的那个被正妃养成只会吟风弄月的书生。
七十岁高龄,他还得披挂上阵,替子孙擦这烂摊子。”
桑榆望向窗外,雪片大如鹅毛,一层层覆在瓦檐、枝桠、石狮头顶,像给整座皇城戴了孝。
“军备重地,被外洋人踏足,失职之罪他逃不掉。”
桑榆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散,“这风雪越般大了,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下山,这天冷的让人心寒!”
谢云澈添了把银炭,火舌“噼啪”窜高,映得他半张脸明灭不定。
“山还是要下的。”
他轻声道,眸中映着雪光,“毕竟姹紫嫣红,可都在这雪底下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