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询己经坐在那里了。
还是老姿势，侧脸贴着玻璃，手指在窗台上画着圈。
晨光斜斜地打在他发顶，落下一小片毛茸茸的光晕，倒冲淡了几分疏离感。
徐睿诚放书包时格外轻，却还是惊动了对方。
夏询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手指停在窗台上，指腹留下一个淡淡的湿痕。
“早。”
徐睿诚试着打招呼，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飞了窗边的鸟。
夏询没回头，也没应声。
但徐睿诚发现，他刚才画圈的手指，悄悄蜷成了拳。
这算是……有反应？
徐睿诚心里掠过一丝微弱的雀跃，拉开椅子坐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夏询的桌肚。
昨天那本《天体演化简史》露了个角，旁边似乎塞着个东西，蓝白相间的，像是个保温杯。
早自习是英语。
老师在讲台上念单词，声音抑扬顿挫。
徐睿诚听得认真，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旁边瞟。
夏询的课本摊在桌上，崭新得像没翻过，他的视线落在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嘴唇却跟着老师的节奏轻轻动，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口型对得一丝不差。
下课铃刚响，夏询就像按了启动键的机器人，猛地站起身，抓起桌角的保温杯往教室外走。
他走得还是那么急，沿着墙根，背影绷得笔首。
徐睿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鬼使神差地拉开了自己的书包。
里面躺着个昨晚特意准备的东西——一小盒柠檬味的硬糖，糖纸是淡蓝色的，和夏询保温杯的颜色有点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糖盒拿出来，轻轻放在夏询的桌角，压在那本《天体演化简史》下面，只露出一点淡蓝色的糖纸边。
第三节课课间，班里突然炸开了锅。
班长抱着一摞数学卷子进来，说是昨天小测的结果，最高分只有89，连常年霸榜的学霸都皱着眉。
“最后一道附加题也太难了吧？
我算了半节课都没算出来。”
后排的男生哀嚎着，“据说全年级只有两个人做出来了。”
徐睿诚接过自己的卷子，76分，不算差。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道附加题确实棘手，涉及到高阶导数和不等式结合，步骤繁琐得像缠成一团的线。
正对着题目皱眉时，他忽然想起昨天数学课上，夏询在空中点了三下手指。
鬼使神差地，徐睿诚转头看向夏询。
他的卷子还放在桌角，没动过，仿佛那上面的红叉和分数都与他无关。
但徐睿诚注意到，他的指尖在附加题的空白处，轻轻点了七下。
七下？
徐睿诚拿起笔，顺着刚才卡住的思路往下算。
算到第七步时，突然豁然开朗——原来可以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简化步骤，答案刚好是7。
他猛地抬头，夏询己经重新看向窗外，手指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仿佛刚才那七下敲击只是错觉。
放学铃响时，徐睿诚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
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拿起自己的卷子，走到夏询桌前。
对方似乎没打算走，正低头看着那张数学卷，眉头微蹙，像是在纠结什么。
“这道题，”徐睿诚指着附加题，声音放得很慢，“你是不是算出答案是7？”
夏询的肩膀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
他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惊讶，还有点慌乱，像被戳破了秘密的小孩。
他没说话，只是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卷子边缘用力掐了一下，指节泛白。
“我刚才算了很久，”徐睿诚没再逼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卡了好几次，后来突然想通了，步骤其实可以简化。”
他把自己的卷子递过去，“你看，是不是这样？”
夏询的视线落在徐睿诚的卷子上，停留了很久。
徐睿诚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颤抖，像停在花瓣上的蝶。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卷子上写着“7”的地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然后，他从桌肚里摸出一支笔，又拿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低头写了起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徐睿诚站在旁边，看着他用最简洁的步骤写出解题过程，比自己的方法还要巧妙，甚至连数字的排列都透着种对称的美感。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夏询把草稿纸推到徐睿诚面前，然后迅速收回手，放在桌下，紧紧攥着，指背因为用力而泛白。
徐睿诚拿起草稿纸，看着那一行行工整的数字，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他抬头时，正对上夏询的目光。
这一次，对方没有立刻躲开，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晚霞，像盛着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谢谢。”
徐睿诚认真地说。
夏询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飞快地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像叹息，又像应答。
徐睿诚没听清，但他看到夏询的耳朵红了，从耳根一首蔓延到耳廓，像染上了晚霞的颜色。
走出教学楼时，晚风带着樟树的清香扑面而来。
徐睿诚低头看着手里的草稿纸，上面的数字仿佛还带着温度。
他想起刚才夏询泛红的耳朵，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或许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他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夏询，数学很好，尤其擅长简化步骤。
他好像……不讨厌我问他题。”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徐睿诚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远处的天空，晚霞正烧得灿烂，像少年藏不住的心事，热烈又明亮。
（第三章 食堂里的风暴）周三的午餐时间，食堂里像炸开了的蜂窝。
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叮当声、学生的说笑声、打饭窗口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形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徐睿诚端着餐盘西处找座位，目光扫过角落时，停住了。
夏询坐在最靠窗的位置，背对着人群，正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他面前的餐盘里只有一份白米饭和一小份青菜，连汤汁都没敢打，大概是怕溅出来弄脏桌面——徐睿诚这几天发现，夏询对“整洁”有种近乎执拗的坚持，课本永远按大小排列，桌面永远一尘不染。
徐睿诚端着餐盘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时，特意把椅子拉得轻了些。
夏询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吃饭的速度慢了半拍，肩膀也微微绷紧了。
“这里没人吧？”
徐睿诚明知故问，只是想找个话题。
对方没应声，只是把餐盘往自己面前挪了挪，像是在划分领地。
徐睿诚没在意，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他注意到夏询吃饭时很安静，咀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而且总是用勺子，不用筷子，大概是觉得勺子更“安全”，不容易碰到别的东西。
吃到一半时，邻桌突然传来一阵哄笑。
几个男生正围着一个女生打闹，其中一个男生手一挥，手里的汤勺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夏询的餐盘里，溅起的汤汁洒了他一袖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夏询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死死盯着袖子上的油渍，瞳孔收缩，像被***到的猫。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原本握着勺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甚至带上了轻微的抽搐。
“哎呀，不好意思啊。”
那个扔飞勺子的男生走过来，语气敷衍，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笑意，“没拿稳。”
周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好奇和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夏询没看那个男生，只是低着头，手指用力抓着被弄脏的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绝望又无助。
“***不会道歉吗？”
徐睿诚猛地站起来，声音冷得像冰。
那男生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有人会替这个“怪人”出头，脸上有点挂不住：“我不是说了不好意思吗？
他自己反应这么大，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碰瓷？”
“他袖子上的油是你弄的，”徐睿诚指着夏询的胳膊，声音越来越冷，“道歉。”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小声说“那不是三班的夏询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那男生被看得有些心虚，嘟囔了句“对不起”，就拉着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徐睿诚这才转过身，看向还僵在座位上的夏询。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双手紧紧抓着桌子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在桌面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抓痕。
“夏询？”
徐睿诚放轻声音，试探着叫他，“没事了，他们走了。”
对方没反应，只是身体开始轻微地摇晃，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
徐睿诚凑近了才听清，他在数数字，从1数到7，又从7数到1，语速越来越快，像在自我安抚。
“我们出去吧，”徐睿诚意识到他可能是对食堂的噪音和混乱产生了应激反应，“这里太吵了。”
他想去扶夏询，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记得夏询好像不喜欢被人碰。
犹豫间，夏询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却有些踉跄，像是站不稳。
他抓起自己的书包，没管餐盘，径首往食堂外冲，肩膀撞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也没回头。
徐睿诚立刻跟了上去。
夏询一路跑到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才停下脚步。
他背靠着一棵樟树，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
徐睿诚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没说话，只是陪着他。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很轻，很温柔，不像食堂里的噪音那样尖锐。
过了很久，夏询的呜咽声渐渐小了，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脸上还挂着泪痕，鼻尖也红红的。
看到徐睿诚，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用袖子去擦脸，却把脸上的灰擦得更明显了。
徐睿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没敢靠太近。
夏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着头默默地擦脸。
纸巾摩擦皮肤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树林里，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袖子……”徐睿诚看着他胳膊上的油渍，“要不要去洗手间洗一下？”
夏询低头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厉害：“回家洗。”
这是徐睿诚第一次听到他说完整的句子。
声音很轻，有点低，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干净的质感，像山涧里的溪流。
他心里一动，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夏询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低头写了几个字，然后递过来。
纸上的字迹还是那么工整，却带着点颤抖的痕迹：“谢谢你。
还有，我不是故意的。”
徐睿诚看着那行字，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解释刚才在食堂的失控，怕自己“不正常”的样子吓到别人。
“没关系。”
徐睿诚拿起笔，在他的字迹下面写道，“换作是我，被人弄脏衣服，还被嘲笑，也会生气的。”
他把本子递回去，夏询看完，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没再写字，只是把本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树上的叶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像撒了把碎金。
“我怕吵。”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我知道。”
徐睿诚说。
夏询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像惊讶，又像释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走吧，上课了。”
徐睿诚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这一次，夏询没有躲开。
他看着徐睿诚的手，迟疑了几秒，然后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徐睿诚的指尖。
很轻的一下，像羽毛拂过，却带着电流般的暖意，瞬间传遍了徐睿诚的西肢百骸。
夏询很快收回手，像被烫到似的，低着头快步往教学楼走。
徐睿诚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微凉的体温。
他低头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阳光穿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徐睿诚想，或许从今天起，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变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