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朱朝墠踩着余晖跳上木板上船时,裤脚的泥浆在木板上印出歪歪扭扭的花纹,像一串省略号,又像是要省略掉刚才在流民营里听到的哭嚎声。
船叫“镇海号”。
名字起得很威风,但船却很破旧。
舱门是关着的,却关不住里面浓郁的桐油味和霉味。
黄蜚在擦罗盘,听见脚步声后他站起来,甲胄上的环声响起,声音很闷。
舱门推开时,更大的味道钻了出来。
黄蜚刚才在擦的罗盘早己锈迹斑斑,破布擦过时留下几道白痕,很快就又被锈色吞没了。
“知道北岸的孩子吗?”
朱朝墠还没落座就开口,语气冰冷。
黄蜚的手停在了行礼的半空,破布还搭在罗盘上。
“三个。”
朱朝墠说,“因为饿。”
他掏出一张纸拍在案几上。
纸张皱得像一团烂棉絮,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却是用血和泪写成的。
“因为没东西吃,他们去扒了田仰的灶台。”
朱朝墠的指尖点着纸条,“然后被护漕军用枪托砸断了胳膊。
还顺手抢回了人家仅有的半袋糙米,藏在芦苇丛里。”
黄蜚的脸上变了色,他攥紧了罗盘上的破布,“田仰这***的!”
他的声音在抖,“前日才……不是才,是一首。”
朱朝墠打断他。
黄蜚的喉结动了动。
朱朝墠的手划过案上的塘报。
塘报是新的,上面字是黑的,但事迹却是红的。
上面记载的是常州府屠城的血,苏州城投河的尸体,江阴城外准备的战船。
良久,两人都没有在说话,事情太多,不仅外忧,如今还有了内患。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蜚才弯下腰,从舱底拖出个箱子。
箱子很重,磨出的声音像指甲刮过木头的刺耳,瞬间打破了船舱里的寂静。
一把掀开,里面全都是佛郎机炮的零件,但都锈得像一块块烂铁了。
“水师的家底。”
黄蜚的声音很低,“二十三艘沙船,十七艘是万历爷时候下水的,如今船板都己能透光。”
他顿了顿,补充道:“旁边‘威远号’的桅杆,昨日差点被风吹断了。”
朱朝墠明白他言下之意,眼下这种境况的确不宜在内讧。
见朱朝墠没有回话的意思,黄蜚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田仰和张士仪今日又找末将说要立您监国的事情。”
朱朝墠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大片芦苇荡,在暮色里像是一大片坟场。
“监国?”
朱朝墠冷笑,“黄将军有见过掉了漆的破船敢勇闯怒海的吗?”
他转过身,手里己经多了个本子。
桑皮纸糊成的封面上还沾着面粉。
上面画着格子,格子里有数字。
“如今的三万兵。”
朱朝墠的指尖点着格子,“就是三堆沙子。”
“田仰的八千护漕军,漕帮出身,只认银子不认人。”
“张士仪的残兵打了半年败仗,胆子也早被辫子军打得没了血性。”
“高进忠的乡勇手里拿着锄头的比拿刀的还多。”
黄蜚在一旁看着,指着一个格子里的“70%”。
“这是什么?”
“纪律败坏率。”
朱朝墠的声音很平,“十个人里面,有七个目无组织纪律。”
他的指尖陷进纸里。
“才来到这半个月,田仰的人就己经抢了十二户。”
他说,“还把三个宁死不从的妇人扔进了江里。”
他看着黄蜚:“再这样下去,不用清军来攻打,崇明人就会用锄头把我们都给活劈了。”
黄蜚忽然想起辽东。
二十年前,他随熊廷弼守辽东。
那时也缺粮,但营里的雪水是干净的,兵卒的眼神也是雪亮的。
他看着朱朝墠。
这年轻的藩王嘴里没有酒气,眼里也没有脂粉气。
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像星星,潜藏在很深的夜里。
“怎么办?
要不要把他.....先放一放吧!
但是要警告他,该收敛一点了。”
朱朝墠的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甲板上,斩钉截铁。
“现如今要以安稳为主,不宜大动干戈,要先渡过眼下这一劫再议其他。”
他看着黄蜚:“让人去流民营赔罪,把抢的东西还回去。
给伤者带上药材。”
“要让崇明人知道,我们不是来当强盗的,是来守护他们的。”
舱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船板呜呜的响。
朱朝墠走出舱门。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今天过来主要是看黄蜚对自己的态度的,总算黄蜚没有让自己失望。
看着这些芦苇,他想起了草木灰。
草木灰能做出肥皂,讲卫生能让人少生病。
他想到了孤苦伶仃的那些妇女。
妇女能编织渔网捕鱼,鱼能吃,也能换东西。
他想到了哨塔。
哨塔要建在高处,能看见清军的船。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一些事情。
却能够让如今崇明岛的这艘破船在风浪里多撑一会儿。
黄蜚跟着从船舱里走出来,看见朱朝墠在望着星空。
听到这位藩王嘴里说着些奇怪的话。
“民为水,君为舟。”
“纪律是军队的生命线。”
黄蜚似懂非懂,却觉得很有道理。
“老臣这就去办。”
“等等。”
朱朝墠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明日找几个工匠来。”
“做什么?”
“做个东西,或许能把海水变成淡水。”
朱朝墠说,“做成了,以后士兵们就不用喝带着泥沙的江水了。”
黄蜚接过布包,他突然感觉眼前的王爷开窍了,终于开始做事了,想到如今的时局,忍不住潸然泪下。
看着眼前感性的男人,朱朝墠忽然想起几百年后的事情。
史书上的黄蜚,宁死不屈,最终却受尽屈辱而亡。
为了不让家人受辱,他亲手杀了自家的三十几口人。
如今这乱世,他来了。
或许改变不了历史。
但他绝不会在走上一世的老路。
无论如何他也要尽全力改变眼前人将来的遭遇,这样至少能让这世间多一盏明灯,多一个不会低头的男人。
这,己足够。
不知何时夜色变深了。
“镇海号”上的灯笼在江面上摇曳。
黄蜚还在充满异味的船舱里埋头写着整编计划。
他坚信,等这篇计划完成后,岛上的风气一定会改变,他对如今的王爷很有信心。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将这篇计划赶出来,从今天起,他必须每天都要少睡几个时辰了。
他面前铺在案上的本子里,朱朝墠只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生存优先,发展为本,纪律为纲。”
——崇明岛建设纲领第一条。
潮又涨了。
拍打着船板,一声又一声。
好像在说,会好的。
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