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前请你生日快乐
听见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声调，坐在桥头栏杆上的林见秋怔了一下。
二零二一年七月三十日的夜，蓉城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电路板，密集的灯火在湿热的雾气中晕染开，喧嚣而疏离。
天河大桥如冰冷的钢铁巨兽，横亘在漆黑如墨的江面上，吞没了白日车水马龙的轰鸣。
只剩下风声，永无止境地呼啸而过，带着江水的腥气，刮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林见秋就站在这巨兽的脊背之外。
单薄的裙摆被风狠狠撕扯，紧贴着肌肤，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
脚下，是吞噬光线的、深不见底的江水，翻滚着无声的暗涌。
她抓着身后冰冷粗糙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仿佛那是连接这个令人窒息世界的最后一点凭依。
但她眼中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没有留恋。
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一种所有情绪都被抽干、所有挣扎都己熄灭后的彻底虚无。
像完成一场漫长而痛苦的仪式，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脑海里偶尔闪回几个碎片——咖啡厅里刺耳的笑声、爱人那双充满厌恶急于撇清的眼睛、他的女伴轻蔑上扬的唇角...但都模糊了，隔着一层毛玻璃，再也刺伤不了她。
真好。
就在她准备松开手，让重力带走这具早己疲惫不堪的皮囊时，说话声自身后传来。
太过轻柔，太过朦胧，太过遥远。
以至于她根本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恶魔的低语，还是自己临死前心中的一声绝望的叹息？
“我不建议你这么跳下去。”
这开场白过于荒谬，以至于她那片死寂的心湖竟被砸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桥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很高，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身形挺拔，但微驼着背，像是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很英俊的一张脸，棱角分明，但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和倦怠，像一块蒙尘的玉石，失了所有光泽。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不像在看一个濒死的人，更像在观察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林见秋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如果是来劝我别死的，你可以走了。
浪费口舌。”
男人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投向桥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是劝你别死。”
他的声音在风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审慎。
“是建议你换个死法。”
“……哦？”
林见秋真的被勾起了一丝兴趣，一种属于濒死者的、麻木的玩味。
“什么样的死法？”
他转回视线，看着她，语气平铺首叙，像在讨论天气或者一道数学题：“跳下去，撞击水面的瞬间，内脏可能会破裂，骨头会折断。”
那种剧烈的震荡会像冲击波一样撕裂你的皮肉，深入你的心脏。”
“就算没当场摔死，冰冷刺骨的江水灌进肺里，窒息的过程漫长又痛苦，像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喉咙往下拖。”
“到最后真的死了，捞上来的样子也不会太好看，肿胀，发白，甚至被鱼……”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她时间想象那副场景，然后才继续，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伪装的体贴？
“安眠药。”
“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意识会慢慢模糊，像沉入最深的睡眠，没有痛苦。”
“等药效彻底发作，身体会停止运作。”
“如果选在江边，涨潮时，水流会温柔地带走你，顺流而下，去很远的地方。”
“这难道不……更体面，也更浪漫一点吗？”
体面？
浪漫？
林见秋几乎要笑出声来。
一个寻死的人，在凌晨的天河大桥上，遇到了一个在给她科普死法优劣的男人。
这世界真是荒诞得令人叹为观止。
她被这种荒诞感暂时拉离了冰冷的绝望，反问他：“那你呢？
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桥上，总不会也是来寻死的吧？”
男人沉默了。
那沉默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漫长和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艰难地酝酿。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忘后的荒凉感：“今天……是我生日。”
林见秋再次怔住。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己久的、积满灰尘的盒子，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带着锈迹斑斑的钩子：“七月三十号。
以前……只有一个人记得，会准时给我打电话，或者拉我去喝酒。”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一个遥远而温暖的点上，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沉入更深的泥潭。
“刘星泽。
我的好兄弟。”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风声盖过：“但他现在……身不由己。
被困在白家那个金丝笼里，自顾不暇。
别说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随意地划动着屏幕，像是在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屏幕黯下去。
“我试过了。”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在街上走了很久。
从下午走到现在。”
“路过便利店，买水的时候，店员机械地说‘欢迎下次光临’；遇到读研的同学，对方匆匆点头，赶着去实验室；甚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甚至给几个……我以为算得上朋友的人发了信息，很平常地问他们在干嘛。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想起来。”
“我的父母...离婚了，有了新的家庭。
他们也许记得我的生日，也许希望自己记不得...”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她，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你知道吗？
就在刚才，走上这座桥之前，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很幼稚的规则。”
他低头，再次看向腕表。
冰冷的表盘指针，在黑暗中幽幽泛着荧光。
“我想，如果在我生日结束前的最后十分钟里，能遇到一个认识我的人，哪怕只是点个头，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哪怕只是陌生人无意的一句问候，我就不上来了。”
风卷着江水的腥气，猛烈地吹过。
桥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驶过车辆的微弱灯光，像萤火虫般转瞬即逝。
“十一点五十八分。”
他报时，声音轻得像叹息。
“还有两分钟。”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生日最后两分钟、站在死亡边缘与她讨论哪种死法更浪漫的男人。
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的感觉，混杂着荒谬绝伦的黑色幽默，在她冰冷的心底滋生。
她看着指针走向终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片和自己一样荒芜的废墟。
忽然，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