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用破旧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绘梨衣,混在嘈杂混乱的下船人流中,感觉自己像一滴即将被晒干的水珠。
源稚生的黑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靠岸,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卸下“货物”——包括他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偷渡客”。
没有告别,没有指引,只有冰冷的海风和无边的陌生。
路明非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手臂上的伤口在咸湿空气的***下更是***辣的。
最难受的是双手,指关节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头,被他在货舱里用撕下的破布条草草缠了几圈,此刻布条己经被血和脓水浸透,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背上的绘梨衣依旧冰冷而僵硬,像个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
帆布裹住了她大部分身体,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和紧闭的眼睛。
路明非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透过帆布和薄薄的衣物传递到他的背上,缓慢而沉重,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陆明……陆梨……”他低声重复着源稚生替他们伪造的身份证明上的名字,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我叫陆明,她是我妹妹陆梨……生病了……哑巴……”他需要钱。
需要住处。
需要食物。
需要……血清。
路鸣泽那恶魔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绘梨衣需要血清,而血清需要代价。
他现在除了这条烂命,还有什么可支付的?
港口区充斥着各种招工的声音,大多是力气活。
路明非背着绘梨衣,像一头闯入人类世界的受伤野兽,在那些审视、怀疑、甚至带着点嫌弃的目光中艰难穿行。
没人愿意雇佣一个背着病人、双手残废、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少年。
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瘫倒在某个散发着腐烂鱼味的角落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
小子!”
路明非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挺着硕大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圈,站在一堆散发着浓烈腥臭的塑料鱼筐旁。
他脸上横肉堆积,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
“新来的?
找活儿?”
男人上下打量着路明非和他背上的人形包裹,目光在他缠着脏布条的双手上停留片刻,撇了撇嘴,“啧,手废了?
还能干点啥?”
路明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挺首摇摇欲坠的腰板,用尽力气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能…能干!
我力气大!
搬东西…卸货…什么都行!”
“力气大?”
男人嗤笑一声,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冰冻鱼块,“看到没?
一筐三十斤,从车上卸下来,搬到冷库门口,一筐一块钱。
干得了不?”
路明非看着那些裹着冰碴、散发着寒气的鱼块,又感受了一下背上绘梨衣的重量和自己全身叫嚣的疼痛。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
“干得了!”
“行,先试试!”
男人吐掉烟蒂,用油腻的手指点了点旁边一辆刚停下的货车,“喏,那车,卸完。
干完结账。”
他又瞥了一眼路明非背上,“你背上那丫头……死了没?
别死我这儿,晦气!”
“没!
她…她只是睡着了!
很安静!”
路明非急忙辩解,下意识地把绘梨衣往上托了托。
男人没再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将绘梨衣安置在鱼筐堆旁一个稍微干净点、避风的角落。
他用帆布仔细地盖好她,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又把自己的破外套叠起来垫在她头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走向那辆散发着鱼腥和冷气的货车。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伸出那双缠满脏布条、依旧渗着血水的手,抓住一个沉重的鱼筐边缘。
刺骨的寒意和棱角的冰碴瞬间刺透了布条,狠狠扎进他尚未愈合的伤口!
“嘶——”路明非倒抽一口冷气,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松开手。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不能松手!
松手就没钱!
没钱就没吃的!
没住的!
绘梨衣怎么办?!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鱼筐拖下车厢边缘,然后猛地一扛!
冰冷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肩头,断裂的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双腿猛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踉跄着站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摇摇晃晃地将鱼筐搬到几十米外的冷库门口。
一趟,两趟,三趟…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搬运都让手上的伤口崩裂得更加厉害,暗红的血渍在脏污的布条上不断蔓延、扩大。
视线开始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有背上那微弱的心跳声和工头偶尔的呵斥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快点!
磨蹭什么呢!”
“那边!
堆整齐点!”
世界仿佛缩小成了脚下这方冰冷油腻的地面,和肩上这沉重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冻鱼块。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机械的重复:抓起,扛起,行走,放下。
手臂麻木了,双腿灌了铅,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台即将报废的发动机。
不知过了多久,那辆货车的车厢终于空了。
路明非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的鱼筐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裹缠的布条早己被血、脓水和冰水浸透,变成了深褐色,紧紧粘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稍微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疼。
工头叼着新点的烟,慢悠悠地走过来,数了数堆在冷库门口的鱼筐。
“嗯,三十筐,三十块。”
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想了想,又抽回去一张,“扣你一块,当是给你妹妹占地方的租金。”
他把剩下的二十九块塞到路明非怀里。
路明非看着那几张沾着鱼鳞和油污的钞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默默地把钱攥紧,那点微薄的纸币仿佛还带着鱼腥的冰冷。
“明天还来不?”
工头问。
“来!”
路明非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嘶哑。
工头没再说话,转身哼着小调走了。
路明非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绘梨衣身边。
她依旧安静地躺在帆布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像两把小扇子。
他小心地揭开帆布一角,目光落在她的心口。
那层幽蓝的冰霜依旧覆盖着,颜色似乎比在船上时……淡了一些?
冰霜的厚度也仿佛变薄了?
他心头猛地一紧!
路鸣泽说过,冰霜融化或变化,就意味着白王残魂在躁动,或者绘梨衣的生命之火在衰减!
需要血清!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层薄冰。
冰凉刺骨!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指尖传来的感觉——那冰霜的质地,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坚硬凝实,反而带着一种……微妙的、即将融化的脆弱感?
就像初春河面上最后那层薄冰!
“绘梨衣……”路明非的声音带着哭腔,“再坚持一下…我马上…马上就有钱了…”他必须找到住处!
必须安顿好她!
必须……想办法联系路鸣泽!
用那二十九块钱,路明非在港口附近一个充斥着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气味的破旧招待所里,租下了一个位于顶楼的小阁楼房间。
房间低矮狭小,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浑浊的光线。
一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就是全部家当。
唯一的“优点”是足够偏僻和便宜。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将绘梨衣放在唯一的床上,用那破旧的帆布和外套尽可能盖好她。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在地,看着自己那双惨不忍睹的手。
剧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首昏迷的绘梨衣,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路明非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的脸。
绘梨衣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空洞、迷茫,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没有焦点地扫过低矮、斑驳的天花板,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路明非布满汗水和污迹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声。
路明非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
“绘梨衣?
绘梨衣!
是我!
Sakura!
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绘梨衣的目光依旧空洞,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落在了路明非那双缠满深褐色布条、依旧在渗血的手上。
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像死水微澜。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抬起自己那只没有被路明非握住的手。
那只手同样冰冷僵硬,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
她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挪向路明非那只受伤更重、几乎被血布完全包裹的右手。
路明非一动不敢动,只是屏息看着。
绘梨衣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肮脏、浸满血污的布条。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下面狰狞的伤口。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笨拙,开始用指尖,在那脏污的布条上,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抚摸**。
没有言语。
没有表情。
只有那冰冷指尖传来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触感,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路明非溃烂的伤口,拂过他疲惫不堪、千疮百孔的心。
路明非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那粗糙的、沾着鱼腥味的床单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
咸涩滚烫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布料。
所有的疼痛、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决堤。
绘梨衣空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手上,那只冰冷的小手,依旧固执地、笨拙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着他伤口上那深褐色的、肮脏的布条。
窗外,几只灰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过狭窄的天空,咕咕的叫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路明非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无形之针狠狠刺穿的剧痛!
那痛楚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是路鸣泽!
是交易代价的索取!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虚感。
路明非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知道,这意味着绘梨衣体内的平衡正在加速倾斜,她……需要血清了!
就在现在!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眼中却只剩下惊惶和急切。
“路鸣泽!”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昏暗的阁楼,嘶哑地低吼,“出来!
给她血清!
你要什么?
拿走!
快!”
昏暗的光线在墙角扭曲了一下。
一个穿着考究黑色小西服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渗出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浮现。
路鸣泽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比上次更加浑浊、粘稠的金色液体注射器。
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令人心悸的微笑,金黄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光芒。
“真准时呢,哥哥。”
他的声音轻快,却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看来我的小白鸟,饿得很快嘛。”
他晃了晃手中的注射器,那粘稠的金液在昏暗中流动,如同熔化的黄金混合着凝固的血。
“这次的代价,”路鸣泽的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残酷的玩味,“是你关于‘家’的记忆。
所有温暖的、关于‘家’的感觉。
成交吗?”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依旧茫然、却固执地抚摸着他伤手的侧脸,看着她心口那层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幽蓝薄冰。
家?
他还有家吗?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泪的、无比惨淡却无比决绝的笑容。
“给她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