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陆沉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我熟悉的、不属于我的甜腻香水味。
玄关的灯没开,他就那么踉跄地撞进来,昂贵的皮鞋随意踢在一边。客厅里,
只有我面前画架旁的一盏小灯亮着,昏黄的光圈拢着我,还有那幅几乎完成的向日葵。
画布上是大片灿烂得有些灼目的金黄,笔触厚重,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生命力。
我画了几乎一整夜,指尖因为用力握着画笔太久而微微发麻,
鼻腔里却有些熟悉的温热感涌上来。我没停手,只是微微偏过头,
不想让任何东西弄脏了画布。“还没死心?”他的声音劈开寂静,又冷又沉,
像块淬了冰的石头猛地砸过来。我放下画笔,指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抹掉那点湿意,
才转过身。他站在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形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扯松了,衬衫领口蹭着一点刺目的艳红唇印。
“快画完了。”我声音很轻,带着点长久没说话的干涩,指了指画架,“就剩最后一点高光。
”那是我心里最后一点亮光了。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像砂纸刮过耳膜。他几步就跨到画架前,浓烈的酒气和陌生香水味瞬间将我淹没。
他根本没看画,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暴戾,死死钉在我脸上。
“林晚,”他念我的名字,像吐出什么脏东西,“你除了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烂,
还会干什么?”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五指狠狠抓住绷紧的画布!
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不…” 那声微弱的阻止还没完全出口,
刺耳的“嗤啦”声已经炸响。画布被他粗暴地从中间撕裂,
那朵刚点上高光、带着蓬勃朝气的向日葵瞬间被一分为二,扭曲着耷拉下来。
画架被他狂暴地一推,重重砸在地板上,木框碎裂,玻璃飞溅。几乎是同时,
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从我鼻腔里涌出,滴答,落在脚边一块洁白的画布碎片上,
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他看见了。但他眼底的嫌恶更重,像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脏东西!”他低吼,像被那点血彻底点燃了怒火。大手猛地伸过来,不是擦,
而是狠狠地、一把揪住了我脑后的头发!剧痛从头皮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眼前发黑,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他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向前踉跄。他把我往下按,
按向那片狼藉的、布满尖锐玻璃碴的地板!“别用你的血,你的这些破烂玩意儿,
脏了我的地方!”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和毒液。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碎裂的玻璃边缘瞬间刺破了薄薄的睡裤,扎进皮肉。
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头皮被撕扯的剧痛,还有鼻腔里不断涌出的温热,一起冲撞着我的神经。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晃动。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味,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清…清醒了吗?”他揪着我的头发,迫使我的脸离那些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只有咫尺之遥。
冰冷的碎碴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混着血腥味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里。我没有挣扎,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喉咙里堵得发慌,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大概觉得我的沉默是种无言的挑衅。揪着头发的手又往下压了几分,
我的脸颊几乎能感受到玻璃的锋锐边缘。“回答我!”他咆哮,唾沫星子喷溅在我耳边。
“……清醒了。”我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是否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价值。然后,
他猛地松开手,像丢开一件垃圾。我失去支撑,整个人脱力地向前扑倒。
手掌下意识地撑向地面,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几块细小的玻璃碴嵌进了肉里,
血珠迅速冒了出来,和地板上那滴鼻血混在一起。
头顶传来他冷漠的、毫无波澜的声音:“把这里收拾干净。天亮之前,
我不想再看到一点垃圾。”脚步声远去,沉重地踏上楼梯,最后是书房门被摔上的巨响。
整个空间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微弱声响,
嗒…嗒…我蜷缩在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鼻腔里的血还在流,顺着人中滑到下巴,
再滴落。膝盖和掌心的伤口***辣地疼。但这所有的痛加起来,
似乎都比不上心口那个被反复撕开、早已血肉模糊的地方传来的钝痛。我慢慢爬起来,
动作迟缓得像一具生锈的机器。没有哭,只是机械地、一点一点地,
去捡拾地上那些画框的碎片,那些沾了血和灰的画布残骸。冰冷的玻璃割破了指尖,
我也只是麻木地看着血珠渗出。那朵被撕裂的向日葵碎片被我攥在手心,
金黄的颜料混合着我的血,一片狼藉。最后一点光,终究还是被他亲手碾碎了。
2阳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我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像两块甩不开的污迹。鼻梁周围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肿。我用指尖沾了点遮瑕膏,
小心翼翼地按压上去,试图掩盖昨夜留下的狼狈痕迹。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他起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站起身。动作间,
小腹深处隐隐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像有根冰冷的针在扎。我扶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
指尖用力到泛白,等那阵绞痛慢慢平息,才直起身,走向衣帽间。衣帽间很大,
他的定制西装、衬衫按照色系和季节排列得一丝不苟,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空气中飘散着高级木料和皮革混合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我径直走到角落的脏衣篓旁。
果然,昨晚他随手扔进去的衬衫就在最上面。那件昂贵的、熨帖如新的白衬衫,
此刻却像一面刺目的战旗。领口内侧,一个鲜艳完整的唇印赫然在目。樱桃红,饱满欲滴,
嚣张地印在那里,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掴在我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一抽,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钝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腹的绞痛似乎又卷土重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神经。我盯着那个唇印,看了很久很久。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最终,我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那件衬衫。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沾染着陌生香水味的布料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
走到熨衣板前,插上电源。熨斗发出低沉的嗡鸣,白色的蒸汽嗤嗤地冒出来。我展开衬衫,
熨斗尖细的头精准地避开那个刺目的樱桃红,仔细熨烫过每一寸褶皱。蒸汽氤氲,
模糊了我的视线。动作熟练,一丝不苟。
领口、袖口、前襟……布料在高温和压力下重新变得挺括、平整。最后,
只剩下那个唇印所在的一小块地方。我关掉熨斗,拿起旁边的蒸汽挂烫机。
温热湿润的蒸汽喷涌而出,笼罩着那片刺目的红。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那抹鲜艳。
我沉默地熨烫着,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片布料被高温蒸汽彻底浸透,变得柔软,
那抹樱桃红的印记,在反复的熨烫和水汽的氤氲下,
终于只剩下一点点极其模糊的、暧昧的粉色水痕,不仔细看,几乎无法辨认。
衣帽间的门被推开。陆沉站在门口,已经换好了笔挺的西裤,上身只穿着背心,
露出精壮的臂膀。他一边扣着腕表,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我。“衬衫。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熨烫平整的衬衫上,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吩咐。我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双手托着那件刚刚熨烫好、还带着温热湿气的衬衫,递到他面前。领口内侧,
那点模糊的粉色水痕,在灯光下几乎看不真切。“熨好了。”我的声音平稳得出奇,
听不出丝毫情绪,“明早的季度汇报会,穿这件吗?”他瞥了一眼衬衫,
目光并未在那处暧昧的痕迹上停留半分,仿佛那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他伸手接过,
动作随意,指尖无意中擦过我的手背,冰冷得让我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转过身,对着穿衣镜开始套上衬衫,动作利落,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我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冷漠,像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小腹的绞痛似乎又加剧了,像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我垂下眼,指尖冰凉,
用力按在冰冷的熨衣板边缘,
用那点坚硬的触感来对抗身体内部翻涌的剧痛和心口那片无尽的荒凉。他系上最后一粒纽扣,
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离开了衣帽间。空气里,只剩下熨斗冷却时细微的嗡鸣,
和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水味。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顽固地钻进鼻腔,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坐在诊室里,对面的女医生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影像报告,
眉头锁得很紧。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严肃的脸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影。“林小姐,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穿透镜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
“报告结果出来了。原发性肝癌,三期。病灶有扩散迹象,位置……不太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铅块,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我心口最深处。那一瞬间,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一片,
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还坐在这里。“目前的情况,”医生继续说着,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我们建议立即住院,进行系统评估,尽快开始介入治疗和靶向药物控制,
延缓发展……”后面的话,我听得有些模糊了。什么生存率,什么治疗方案,
什么副作用……那些冰冷的术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只有“三期”、“扩散”、“位置不好”这几个词,带着尖利的倒刺,
反复地扎进我的意识里,留下清晰的、血淋淋的印记。
小腹深处那熟悉的、细密的绞痛又开始了,像是某种不祥的回响。“我……”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紧,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知道了。谢谢医生。”我扶着椅子扶手,
慢慢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医生看着我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眼中闪过一丝职业之外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怜悯,也许是无奈。她拿起笔,
在处方笺上飞快地写着。“我给你开个入院通知单,你尽快办理手续。还有这些药,
止痛的和护肝的,先吃着,缓解症状。”我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入院通知单,
还有几张处方。纸张的边缘硌着指腹。我努力想扯出一个表示理解或者感谢的微笑,
但脸上的肌肉像是冻僵了,只牵动了一下嘴角,显得无比僵硬和怪异。“好。”我点点头,
把那些纸仔细地折好,塞进随身的手提包最里层。动作很慢,仿佛在确认它们被妥帖地藏好,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走出诊室,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郁。喧嚣的人声,
推车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孩子的哭声……这些日常的嘈杂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模糊不清。只有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感是真实的,
还有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越来越清晰的绞痛。我没有去缴费拿药,也没有走向住院部。
只是顺着人流,慢慢地走出门诊大楼。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我抬手挡了一下,走到路边一个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从包里拿出那张入院通知单,又慢慢展开。黑色的印刷体字迹清晰而冷酷。肝癌三期。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它们在我视线里开始模糊、扭曲。然后,我一点一点,
非常非常慢地,把它撕碎了。细小的纸屑从指间飘落,被微风卷走,消失不见。
像从未存在过。接着,我翻出包里的钱包,在最内侧的夹层里,小心地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
那是我上周在一家私立体检中心做的报告单。我把它展开,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结论上:“各项指标均在正常范围内,建议保持健康生活方式。
”我拿出笔,在那句“保持健康生活方式”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有些歪斜的笑脸。
铅笔的痕迹很淡,像是一个疲惫的自我安慰。做完这一切,
我把这张“健康”的报告单仔细地折好,放回钱包最深处,仿佛藏起了一个秘密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