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残留的刺痛感却钻进了骨头里,成为一种恒定的背景音,提醒着他——他身体里某种最基础的东西,正在叛变。
小攸“时烬”时那绚烂而虚无的光,和眼前工作室里恒定、完美的“晨曦”照明,这两种光在他的视网膜上打架。
他猛地挥手,关闭了环境光模拟系统。
真实的、略带浑浊的黄昏光线从落地窗透进来,给所有精密设计的家具蒙上一层颓败的灰。
终端屏幕上,那条诡异的转账记录依旧刺眼——“赎罪券”。
谁有资格出售赎罪券?
又是向谁赎罪?
他试图调用更高权限的查询接口,追踪那个匿名的“XC-00-0001”编码。
屏幕却弹出一个鲜红的警告框:权限等级不足访问行为己记录备案冰冷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
不是因为他触及了秘密,而是因为系统“看到”了他。
他,林序,时间架构师,这个华丽系统的既得利益者和高级工匠,第一次被自己赖以生存的体系,明确地拒之门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要理解现在,或许必须先理解过去。
要理解小攸为何而死,就必须理解“时元”为何而生。
他调用了民用网络权限内最古老、也是被官方许可传播的“时元诞生史”资料库。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段充满希望与光辉的叙事,他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官方叙事:《时元纪元开启——人类的终极解放》“……公元22世纪中叶,能源危机与生态崩溃将文明推向悬崖边缘。
正是在这至暗时刻,‘时序之父’陆时博士,于‘时间静默区’的深层实验室中,取得了突破性的发现。
他证明,时间并非均匀流逝的背景舞台,而是一种具有‘粒子活性’的基本物理场,他将其命名为‘时序量子’或称‘时子’。
“更伟大的是,陆时博士团队发现了‘意识锚定效应’。
高度有序的智慧生命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时子聚合与定向流动的节点。
基于此,他们创造了‘时元提取与锚定技术’。
个体可以将自身未来不确定的、可能被虚度的时间‘提现’,转化为稳定、可存储、可交易的‘时元’。
这一创举,将人类从时间的奴隶,解放为时间的主人……“时元经济应运而生。
时间银行成立,负责时元的稳定与流通。
《时间法》颁布,确立时元为唯一法定货币。
人类终于摆脱了生存资料竞争的低级阶段,进入了按需定制生命体验的‘自定义纪元’……”全息影像中,年轻的陆时博士站在演讲台上,背景是初代笨重的时间银行终端,他眼神中充满理想主义的光芒,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并非创造了时间,我们只是将每个人与生俱来,却无法有效利用的时间资产,还给了他们自己。
时元,是自由,是选择,是文明迈向下一阶段的阶梯!”
影像结束,官方叙事的光辉渐渐黯淡。
林序却感到一股寒意,比刚才的权限警告更甚。
这套说辞完美解释了时元的“是什么”,却巧妙地回避了“为什么”。
为什么是“提现”而非“创造”?
为什么时间银行能成为唯一的发行机构?
为什么……小攸那样的“时薪族”,最终会一无所有?
他关闭了官方资料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想起了自己刚入行时,一位醉醺醺的、早己被行业淘汰的老时间架构师说过的话:“孩子,记住,时间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
它只会……转移。”
当时他以为那是醉话。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濒临“时烬”前的清醒。
他调出了自己作为高级架构师才能访问的《时间流基础架构白皮书》(公开版)。
通篇是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物理模型,阐述着时间流的稳定性、时元锚定的安全性。
但在一个关于“系统能耗”的章节附录里,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为维持全球时元系统的稳定运行,及抵消‘时间熵增’带来的自然耗散,需建立一个基础性的‘时间储备池’。
该储备池通过系统初启时全体注册用户的‘初始贡献’,以及后续的……维持运作。”
初始贡献?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记得,自己出生时,父母为他注册了全球时间身份系统。
那份文件……他几乎从未留意过。
他在个人档案的最底层,找到了那份电子契约。
条款冗长而晦涩,但在不起眼的附加项里,明确写着:“注册即视为同意,为支撑人类时间文明共同体,自愿将个人自然生命时间中的 1% ,作为初始资本,注入全球时间储备池,不可撤回,不计算利息。”
1%!
看起来微不足道。
但全球近百亿人口,每个人生命长度的1%……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庞大的、由全人类贡献的时间海洋,才是时元系统真正的基石!
官方叙事里对此轻描淡写,甚至包装成一种“文明的奉献”。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林序的思绪飞速运转。
如果系统维持自身运转,就需要持续消耗这个“储备池”的时间,那么……当“时薪族”们为了换取今日生存的时元,不断出售自己未来的时间,他们的时间账户,本质上是在持续失血。
系统就像一台抽水机,一边从顶部的“储备池”抽水维持自身,一边从底部不断抽取那些穷人的时间生命。
富人们定制的“永恒循环”、“时间膨胀”,他们所挥霍的,究竟是谁的时间?
小攸那五十个时元,所谓的“赎罪券”,是不是就是被这个贪婪的系统,以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名目,最终抽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通讯器响起,一个加密频道请求接入。
号码未知,但前缀带着“时隙”(时间黑市)的独特标记。
林序犹豫了一瞬,接通。
一个经过处理的、非男非女的电子合成音传来:“林序先生。
苏攸女士的‘赎罪券’,买的是你的时间。”
“想知道‘时元’真正的由来吗?
那不是解放,那是一场持续了百年的……献祭。”
“XC,不是编码。
是‘献祭槽’(Sacrificial Channel)的缩写。”
通讯中断。
工作室里,只有窗外真实都市的霓虹,将林序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的皮肤。
时元,不是阶梯。
它是祭坛。
而他自己,不知何时,己站在了祭坛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