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迁坟林晚秋踩着没脚踝的秋露走进乱葬岗时,领口别着的白玉坠突然发烫,
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烙铁。她攥紧手里的罗盘,黄铜盘面蒙着层薄霜,
指针在“乾”位与“坤”位间疯狂打转,撞得边缘“叮叮”作响,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翻搅。“林小姐,这儿就是了。”领路的老王头往坡下指,
烟袋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火星落在结霜的草叶上,瞬间灭了。他穿件打补丁的黑棉袄,
领口沾着些黄黑的泥,“你太爷爷的坟,就埋在那片柏树林后头,光绪年间的老坟了。
前儿个我来探路,还看见碑上落着只白脸雀,瞅着就邪性。”林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灰蒙蒙的雾气里立着片歪歪扭扭的坟茔,最里头那座坟头塌了半边,
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棺木一角,像颗烂牙。石碑断成两截,下半截陷在泥里,上半截斜斜插着,
碑上的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林氏”二字的笔画间生着些墨绿色的苔藓,
像有人用指甲抠过的痕迹。她爷爷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太爷爷当年死得蹊跷,
吩咐她务必在三十岁生辰前迁坟,否则“林家女眷,代代不得善终”。今天是她三十岁生日。
“王大爷,麻烦您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红布包着的迁坟文书,
布料上绣着的八卦图案被露水洇得发深,
边角还留着爷爷用毛笔补绣的痕迹——去年冬天他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的,
“我爷爷说,迁坟得请本地的阴阳先生主持,您说的张道长……”“张道长今儿个没来。
”老王头往地上啐了口烟渣,烟渣在霜地上滚了两圈,“他昨儿个来看过,
绕着坟头转了三圈,念着‘坟头草倒生,怨气锁幽冥’,说这坟动不得,犯了‘阴煞’,
动了要出乱子,说不定要祸及全村子。”林晚秋皱眉。她查过地方志,
太爷爷林孟山是光绪年间的举人,曾任本县训导,据说在任上贪了赈灾款,被乡民乱棍打死,
扔到了这片乱葬岗。爷爷却总说太爷爷是被冤死的,
临终前还抱着块刻着“冤”字的石碑不放,指甲抠进石头里,连骨血都渗了进去。
“钱我照给。”她从包里取出个油纸包,油纸被浆得发硬,打开时发出“哗啦”一声,
露出里面码得整齐的银元——这是爷爷留下的,说迁坟时要用“老钱”敬土地,
银元边缘的齿纹里还沾着些朱砂,“您帮我搭把手,挖开就行。挖出来的骨头,我亲自装殓。
”老王头盯着银元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像吞了个核桃。他烟袋锅在指间转了两圈,
最终往地上磕了磕:“挖可以,出了事儿你担着。这乱葬岗邪乎得很,
前几年有个外乡人来迁坟,刚挖开棺材,就被坟里的蛇咬了,那蛇通体发黑,
头上长着撮白毛。回去就疯了,天天说看见穿官服的人跟他讨债,最后在自家梁上吊死了,
舌头伸得老长。”林晚秋没接话。她从小就听爷爷讲太爷爷的事,说太爷爷死的那天,
天上飘着红雪,棺材抬到乱葬岗时,突然刮起黑风,吹得送葬的人睁不开眼。等风停了,
棺材里的尸体就不见了,只剩块刻着“冤”字的石碑,碑上的字是用血写的,太阳底下看,
红得发暗。“动工吧。”她从包里拿出桃木钉,四寸长,钉身用朱砂浸过,
在阳光下泛着红光。按照爷爷画的图纸,在坟四周钉下四颗,钉尖入土时发出“噗”的闷响,
像扎进了什么软东西,溅起些黑褐色的泥,闻着有股铁锈味。老王头抡起锄头往下挖,
锄刃刚刨了两下,就“当”地撞上硬物,震得他虎口发麻。他骂了句脏话,蹲下去扒开浮土,
露出块青灰色的石板,板上刻着些奇怪的花纹,像锁链又像符咒,花纹的凹槽里积着黑泥,
用手指一抠,泥里竟缠着几根细发,黑得发亮。“这是……镇物?”林晚秋凑近看,
罗盘的铜针突然停了,死死指着石板中心,针尖微微发颤,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王大爷,
小心点,把石板撬开。”石板被撬棍顶开条缝时,一股腥甜的气味涌出来,
像腐烂的桃花混着血。林晚秋捂住鼻子,看见石板下不是棺材,而是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堆着些发霉的官服碎片,深蓝色的绸缎上绣着的孔雀补子已经发黑,
孔雀的眼睛原本该是用琉璃珠缝的,现在只剩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人。“怪了,
哪有把人埋在洞里的?”老王头往洞里探了探,突然“妈呀”一声往后跳,
手里的撬棍都扔了,“里、里面有东西!白花花的,像手!”林晚秋打开手电筒照进去,
光柱里浮着层白雾,雾里隐约有个黑影,像个人跪着,后背插着根生锈的铁钎,
钎子上还缠着头发,黑得发亮,一缕缕垂下来,在雾里轻轻晃。她的白玉坠烫得像块烙铁,
脖颈后面传来一阵寒意,像是有人在吹气,凉丝丝的,带着股土腥气。“别碰!
”身后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林晚秋回头,看见个穿蓝布道袍的老道站在坡上,
道袍的袖子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子。他手里握着柄桃木剑,
剑鞘上的红漆掉了大半,“这是‘活人殉葬’的坟,动了要遭天谴!
《阴宅经》里说‘钉魂桩下埋冤骨,百年怨气化凶符’,坟里的人怨气重,
跟十八个冤魂缠在一块儿,早就成了凶煞!”是张道长。他脸色发青,道袍下摆沾着泥,
像是刚从泥里爬出来,裤脚还在往下滴水,滴在霜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道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晚秋的声音发颤,手电筒的光在洞里晃,那个黑影好像动了动,
头往她这边转了转,露出个模糊的侧脸,颧骨高得吓人。张道长往洞口撒了把糯米,
米粒落地时发出“滋滋”的响,像撒在烧红的铁板上,冒起些白气。
“你太爷爷不是被冤死的,他是害了人,被乡民钉在这儿赎罪的。当年他贪了赈灾款,
逼死了十八个饥民,其中有个孕妇,是唱小调的苏晚娘,临死前诅咒林家‘女眷代代为娼,
不得好死’。”林晚秋的脑子“嗡”的一声。她想起奶奶,三十岁那年突然疯了,
光着身子跑到街上,被人用石头砸死在乱葬岗,死前还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想起母亲,
三十岁生日那天在浴室割腕,手腕上的伤口像被什么东西啃过,血肉模糊,
浴缸里的水都染红了,捞起来时,她手里还攥着根长发,黑得像墨。
“那、那石碑上的‘冤’字……”“是他自己刻的。”张道长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
上面是用朱砂画的符,符角卷着,像是被火燎过,“他被钉在这儿后,
天天用指甲在石板上刻‘冤’,刻了三年才断气。乡民怕他化成厉鬼,就用石板镇住,
还在四周埋了十八根桃木钉,对应那十八个冤魂,钉尖朝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老王头突然尖叫一声,指着林晚秋的身后:“那、那是什么!”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林晚秋回头,看见洞口的白雾涌了出来,雾里飘着些碎发,黑得像墨,
缠上了她的脚踝。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裤脚已经湿透,像是沾了坟里的泥水,
水迹里还浮着些指甲盖大小的皮肉,红得发紫。“快走!”张道长把桃木剑塞给她,
剑把上刻着“斩邪”二字,字缝里嵌着黑泥,“这坟动不得,你太爷爷的怨气太重,
已经跟那十八个冤魂缠在一块儿了!再不走,你就要被拖进去当替身了!
”林晚秋被老王头拽着往坡上跑,手里的桃木剑不知何时沾了些黏糊糊的东西,像血又像脓,
闻着有股腐臭味。她回头看,看见洞口的黑影站了起来,铁钎从后背穿到前胸,
在雾里晃出个血红色的轮廓,正慢慢往坡上走,步子迈得很慢,像拖着什么重东西。
她的白玉坠突然裂开道缝,“啪”地碎成了两半,碎片掉在地上,沾了些黑泥。
第二章 回魂林晚秋是被冻醒的。她躺在自家老宅的炕上,身上盖着床发潮的棉被,
被面绣的牡丹已经褪成了灰白色,花瓣上还留着几个虫洞,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蒙着层湿布,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堆在窗台下,
像堆黑黢黢的骨头,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磨牙。“醒了?
”张道长坐在炕边抽水烟,烟杆是紫竹的,杆上刻着“驱邪”二字,字被摩挲得发亮。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些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闻着有股艾草味,
“你昨天晕过去了,老王头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白玉坠,
指节都白了。”林晚秋摸了摸领口,白玉坠已经没了,皮肤上留着个红印,像被烫过,
按一下还隐隐作痛。“道长,我太爷爷的坟……”“我让人重新封上了。
”张道长吐出个烟圈,烟圈在她眼前散开,变成个模糊的人脸,眼睛鼻子都看不清,
却觉得它在盯着自己。“但没用,你已经惊动他了。昨晚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
说什么‘钱在槐树下’‘十八瓮’,说得清清楚楚的。”林晚秋打了个寒颤。
她确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太爷爷穿着破烂的官服,背对着她,
手里抱着个钱箱子,箱子是桃木做的,上面贴着张黄符,符已经发黑。箱子缝里往外淌血,
滴在雪地上,变成一朵朵红得发黑的花,像罂粟。“这宅子也不干净。”张道长往墙角指,
那里摆着个落满灰的神龛,龛里的牌位歪歪斜斜,最上面的那块写着“显考林公孟山之位”,
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半截香,香灰断在炉沿上,“你爷爷去世前,是不是总说听见有人哭?
在后院井边?”林晚秋点头。爷爷晚年住在这老宅里,总说半夜听见后院有女人哭,
哭到天亮就停,调子软乎乎的,像唱什么小曲儿。有次他还拿着菜刀往后院冲,
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结果摔在台阶上,断了腿。后来他就总说腿疼,
说夜里有人坐在他床边,用冰凉的手摸他的伤口。“那是‘哭丧调’。
”张道长从怀里掏出个罗盘,跟林晚秋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盘面更旧些,边缘都磨圆了,
“你太爷爷当年逼死的那个孕妇苏晚娘,是唱小调的出身,尤擅《十八摸》,死后怨气不散,
总在林家宅子周围唱,勾女眷的魂。《阴阳录》里说‘女鬼调,勾魂窍,闻声三日命难保’,
你奶奶疯癫前,不就总坐在门槛上哼这调子?”林晚秋想起奶奶,她确实爱哼小调,
哼到高兴处还会拍手,眼睛直勾勾的,像看不见人。母亲割腕前,也总在浴室里唱歌,
唱到一半就突然尖叫,说看见水里有张人脸,脸是烂的,眼睛的位置两个黑洞,正对着她笑。
“道长,我该怎么办?”她抓住张道长的手,他的手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指甲缝里还嵌着些黑泥,“我不想像奶奶和妈妈那样……我还没嫁人,
还没……”“解铃还须系铃人。”张道长往她手里塞了张符,黄纸黑字,
边缘有些烧焦的痕迹,符中间画着个奇怪的图案,像个被锁链捆着的人。
“你太爷爷贪的那笔赈灾款,当年被他藏在了乱葬岗附近,埋在十八棵槐树下,
对应那十八个冤魂。那些冤魂不是要你的命,是来讨债的。你得把钱找出来,
还给他们的后人,才能解了这诅咒。”“可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他们的后人是谁?
就算记得,钱早就烂光了……”“银元宝烂不了。”张道长站起身,道袍的下摆扫过炕沿,
带起一阵冷风,吹得桌上的药汁泛起涟漪,“乱葬岗后面有棵老槐树,最粗的那棵,
树干上有个树洞,洞里埋着块石碑,刻着那十八个人的名字和籍贯。今晚子时,
你去把石碑挖出来,照着名字找后人。记住,‘阴时不回头,阳物不接手’,
别接任何人递来的东西,尤其是花——苏晚娘死前最爱戴白牡丹,她会变花来勾你。
”林晚秋捏着那张符,纸页粗糙,边缘的朱砂蹭在指尖,像血,洗都洗不掉。天黑后,
老宅里静得可怕。墙上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指针锈得动不了,林晚秋总觉得钟摆还在晃,
“滴答、滴答”,跟太爷爷棺材里淌血的声音一样。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爷爷的遗像,
相框玻璃上蒙着层灰,他的眼睛好像在动,一直盯着后院的方向。她找出爷爷留下的油灯,
黄铜灯座上刻着缠枝纹,灌了些煤油,灯芯点着时,火苗是绿色的,
在墙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像个人被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子时快到的时候,
后院突然传来“咿呀”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推那扇朽坏的木门。门轴早就锈了,
平时推一下得用很大力气,现在却像被风轻轻吹着,“吱呀、吱呀”,
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楚,听得人头皮发麻。林晚秋握紧桃木剑,躲在窗后往外看,月光下,
后院的老井旁边站着个穿红袄的女人,背对着她,头发长得拖在地上,扫过井台的青苔,
发出“沙沙”的响,像蛇在爬。女人开始唱歌,调子软乎乎的,
像棉花里裹着针:“正月里来是新年,郎啊郎,你何时还?二月里来龙抬头,
妹在房中绣枕头……”林晚秋的头突然疼起来,眼前闪过些碎片——奶奶光着脚在雪地里跑,
嘴里唱着这调子,脚被石头划破了,血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红脚印;母亲在浴室里割腕,
血顺着瓷砖流,也在哼这曲子,哼到“六月里来热难当”时,突然用头撞墙,说“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