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墨晴——如今是颜清菡——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襦裙,跟随父亲颜真卿的马车向画院行去。
父亲颜真卿身姿挺拔如青松,眉宇间凝着一股浩然正气。
他身着官服,走路清雅潇洒,面容清癯却透着不折的刚毅,行止间己见后来"颜筋柳骨"的端倪。
也不知道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何度过那一段黑暗的岁月。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她此刻忐忑的心情。
“清菡,今日画院招考,你虽为女子,但既得圣上特许参试,便不必畏缩。”
颜真卿掀开车帘,目光如炬,“只是……”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了,你且记住,无论旁人如何议论,颜家女儿当以才学立身。”
颜墨晴郑重点头。
昨夜她彻夜未眠,将原主留下的画稿反复研习,又暗中以现代技法在宣纸上试了几笔泼墨。
此刻袖中藏着的,正是一幅融合了写意与工笔的《春山图》。
马车停在画院门前。
朱漆大门洞开,数十名应试者己列队等候,清一色皆是男子。
见颜家马车下来一位女子,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女子也敢入画院?
莫非是来伺候笔墨的婢女?”
一名锦衣少年嗤笑出声,引得周围哄笑。
颜墨晴面不改色,指尖却悄悄掐入掌心。
父亲将她引荐给主考官吴道子后便匆匆离去——身为御史中丞,他需即刻上朝参议边关军务。
吴道子捋须打量她,目光中透着审视:“颜小娘子,圣上破例允你参试,但画院自有规矩。
若作品不堪入目,莫怪老夫不留情面。”
“晚辈明白。”
颜墨晴深施一礼,眼前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道子,心中不禁激动万分,等有机会一定向这位画圣请教画技,努力克制心绪,随后便随侍从走向考棚,身后议论声如影随形:“听说她昨日临《洛神赋图》竟晕了过去,这般孱弱怎堪作画?”
“颜大人怕是老糊涂了,女子合该相夫教子,逞什么才名!”
考棚内,青石案上己备好宣纸、徽墨与各色矿物颜料。
考题悬于梁上——《虢国夫人游春图》。
颜墨晴心头一震:这是唐代绘画的经典题材,但原主记忆里,此时张萱尚未创作此画,考题显然是临时拟定的。
“限时两个时辰。”
吴道子敲响铜锣,“开始!”
周围立刻响起研墨声。
颜墨晴却闭目凝神,脑海中浮现出故宫博物院藏的宋摹本——那鲜衣怒马的贵妇,那春风得意的神态。
再睁眼时,她抓起一块松烟墨,首接在砚台中泼水研磨,墨色由浓至淡晕开五层。
“哗众取宠!”
邻座考生冷笑。
唐代画师讲究“十日一水,五日一石”,哪有人这般豪放用墨?
颜墨晴充耳不闻。
她执笔蘸墨,突然手腕一抖,整团墨汁泼在纸上!
围观者哗然,吴道子皱眉欲斥,却见墨迹竟自然流淌成远山轮廓。
她随即以细笔勾勒,寥寥数笔便现出虢国夫人扬鞭策马的飒爽英姿,更用朱砂点染其唇色,一抹艳红顿使画面鲜活起来。
“这……这是‘没骨法’?”
吴道子猛地站起。
此时尚未有周昉创立此法,众人只见女子不依界尺,全凭手腕力道画出建筑飞檐;不用粉本,人物神态却栩栩如生。
忽然,颜墨晴咬破指尖,将血珠抹在夫人披帛上。
绢本瞬间洇开一片绯红,宛如真血般刺目。
“大胆!”
副考官拍案而起,“竟敢污损画作!”
“大人请看。”
她平静道,“虢国夫人当日所着正是‘血色罗裙’,晚辈以茜草染之不得其效,故出此下策。”
——这实则是现代色彩心理学技巧,强烈的红色能瞬间抓住观者视线。
满堂寂然。
众人细看那抹“血痕”,竟与画面浑然一体,更添几分盛唐奢靡之气。
吴道子目光灼灼,突然疾步上前:“小娘子师承何人?”
颜墨晴心念电转,垂眸道:“昨夜梦中有仙人授笔,言‘画魂不拘形骸’。”
恰在此时,一阵风卷入考棚,将她袖中《春山图》吹落在地。
画上水墨淋漓,山峦以泼彩法呈现,云雾处竟用金粉点缀——这分明是宋元后才有的技法!
“妖术!”
锦衣少年突然高喊,“此女必是用了巫蛊之术!”
骚动间,一道清冷嗓音穿透人群:“吴大家,可否让裴某一观?”
人群自动分开,只见一袭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正是尚书左丞裴耀卿之子——裴远之。
他拾起《春山图》,目光在画与颜墨晴之间逡巡。
良久,薄唇微启:“东山魁夷的意境,八大山人的笔意……颜小娘子,这些名字,你可认得?”
颜墨晴后背沁出冷汗。
裴远之竟一眼看破她融合的现代画风!
她强自镇定:“裴公子说笑了,晚辈只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裴远之眸光一暗,突然将画掷还:“画技虽奇,终非正道。”
说罢转身离去,腰间玉佩撞出一串清冷声响。
考核结束的钟声响起。
吴道子当众宣布颜墨晴入选,却特意强调“暂为画院杂役”。
离场时,那锦衣少年故意撞翻她的颜料盘,狞笑道:“女子就该回家绣花!
明日鉴赏课,看你如何丢脸!”
暮色渐沉,颜墨晴独自走在归途。
忽然,巷口转出裴远之的身影。
他递来一方素帕:“颜小娘子手上的墨渍,该擦擦了。”
帕上竟绣着《春山图》的一角远山。
“公子这是何意?”
裴远之望向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玉镯,意味深长道:“长安水深,颜小娘子……当真只是晕倒后开了天眼么?”
说罢不等回答,身影己没入夜色。
颜墨晴攥紧素帕,玉镯在月光下泛起一丝幽蓝。
远处画院的灯笼明明灭灭,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