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瀛洲城的血火早己褪去,唯有肩头的箭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那女子广袖被山风卷起,腰间银链坠着的梅花镖随发丝轻晃,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他下意识按了按怀中染血的信笺,靴底故意碾碎半截枯枝的声响惊动对方。
“姑娘可是在等归人?”
刘炎烈停在五步开外,左手虚搭在乌金丝缠绕的刀柄上。
对岸废墟城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残破的城楼像伏在阴影里的巨兽。
女子转身时佩环轻响,薄纱半掩的面容下,眼尾朱砂痣红得灼眼。
“公子倒像追债的。”
她素手轻扬,三枚透骨钉“笃笃”钉在刘炎烈靴前半寸,河滩芦苇应声倒伏成北斗状。
刘炎烈低笑抬脚,碎石击飞她紧随而来的柳叶刀,铁器相撞的铮鸣惊起白鹭,“暗器手法精妙,准头欠些火候。”
话音未落忽觉喉间微凉,方才击落的碎石竟缠着天蚕丝绕上脖颈。
“现在如何?”
女子指尖缠着丝绦逼近,裙摆扫过满地狼毒草。
山道忽传来柴枝摩擦声,女子瞬息收势。
负柴老丈蹒跚而过时,她己换了副温婉神色:“老伯可知渡船几时来?”
变脸之快,令刘炎烈想起巴蜀的变脸术。
待渡船远去,女子抛来个油纸包。
新炒松子的温热透入掌心,她背身走向渡口,绣纹披帛拂过刘炎烈染尘的箭囊:“刘校尉的袖箭该上油了——金属摩擦声三里外都听得真切。”
刘炎烈僵在原地,河风捎来她飘散的话:“父亲常说,活人要吃热食,死人才守冷铁。”
斜阳将她影子拉长覆在他靴面,宛若无形锁链,望着船头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松子壳。
三年前在幽州,他们曾截获一封绣金楼的密信,上面详细记载着归燕盟弟兄的姓名、样貌和武学路数。
这女子知他前朝军衔和姓氏,莫非是南唐绣金楼派来的探子?
可方才交手时,她使的分明是北地的暗器手法,与绣金楼惯用的南派武学大相径庭。
“客官渡河否?”
另一老丈撑船而过,船头风灯在暮色中摇晃。
刘炎烈摸了摸空瘪的钱袋,摇头翻身上马,沿着下游浅滩涉水而过。
暮色西合时,他在城中寻了间半旧的客栈。
店小二引他上了临街阁楼,推开木窗,正见对岸废墟城的剪影。
浊酒才斟半盏,楼梯口忽传来环佩轻响。
“可有清静处?”
清泠嗓音让刘炎烈执箸的手一顿。
抬眼望去,果然是她,女子己换了身月白襦裙,玉兰簪斜插云鬓,俨然闺秀模样。
她似乎也瞧见了刘炎烈,略一迟疑,竟径自走来:“公子不介意拼个桌吧?”
不等他答话,己施施然落座,素手执壶斟酒:“松子酒配松子,倒也应景。”
刘炎烈盯着杯中浮沉的果仁,想起她白日里那句“父亲常说”,心头疑云更重。
“姑娘好眼力,竟识得我这袖箭。”
他故意露出袖中铁筒,筒身上刻着一道浅浅的剑痕。
“刘校尉的袖箭江湖闻名。”
她抿酒时唇边沾了酒渍,“听闻本是洛神所赠,刻着燕归二字,可惜燕字被剑痕毁了。”
刘炎烈心头震动,这秘辛连归燕盟旧部都未必知晓。
却见她取出枚显德通宝,背面刻着细小“柳”字:“父亲说,若碰见他故友,便以此物相认。”
他望着对方的侧脸,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
三年前,柳唐兴曾指着地图对他说:"若我战死,小女便托付给你了。
"当时他只当是醉话,如今却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柳清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刘校尉这般看我,莫不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他收回思绪,淡淡道:“只是觉得,你与你父亲很像。”
突然柳清霜指尖在桌上轻叩三下。
刘炎烈立刻会意,这是归燕盟的暗号,示意隔墙有耳。
果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似有官兵在盘查过往行人。
随后皮靴踏着木梯沉闷作响,五六个官兵蜂拥而上。
一年轻兵卒走到他们桌前,拿出一张通缉令问道:“二位从何处来?
可曾见过这龙虎帮之人?”
铁护腕叩在桌面上,惊得烛火摇曳。
刘炎烈正要开口,只见为首的军官缓缓走来,身上锁子甲沾着泥浆,护心镜映着跳动的火光。
他推起面甲,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旧日一起攻打瓦桥关时的同袍左军校尉陆文!
他腰间悬着的酒囊,还是当年刘炎烈打赌输给他的。
“刘炎烈?”
陆文扶刀的手青筋凸起,扫过柳清霜的目光带着审视。
他支开身旁士卒,并嘱咐道别让闲杂人士混入。
"待士卒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这位曾经的左军校尉执壶斟满粗瓷酒碗,双手捧起时酒液在碗沿晃出细碎波纹:“敬当年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烈士们。”
刘炎烈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和柳清霜各斟了一碗,三只酒碗相碰时溅出的酒滴在木桌上洇出深色痕迹,浊酒入喉的灼烧感让他想起三年前雪夜。
“刘兄,瀛洲城那一战......”陆文话到一半被刘炎烈的轻咳打断。
烛火将三人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柳清霜的影子正微微颤抖——她脸上虽挂着笑,眸中却似秋潭落进枯叶,泛起层层涟漪。
“但说无妨。”
柳清霜指尖摩挲着酒碗缺口,陆文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女子腰间那串梅花镖上。
“这位是柳清霜。”
刘炎烈看着酒碗中晃动的倒影,“柳唐兴之女。”
酒碗砸在桌面的脆响惊飞了梁上麻雀。
陆文猛然起身,锁子甲叶片相撞的哗啦声里混着他变了调的嗓音:“柳校尉的千金?!”
烛光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跳成两点火星。
“正是。”
柳清霜的声音细若游丝,将万千思绪深埋心底:“陆校尉这身簇新铠甲,倒是比当年父亲那件破甲鲜亮许多。”
刘炎烈推过斟满的酒碗打破沉默:“瀛州城的事说来话长。
倒是你,如今掌一州缉盗,倒比当初北伐契丹时更威风了,而我现今不过一江湖客”“你这厮......”陆文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当初先帝御驾亲征,中途若不是病重回京,以你那战功,现都得喊你一声刘都统了——”话未说完却被柳清霜截住话头。
“刘都统?”
她眉梢微挑:“莫非当年斩了不少契丹狼主的首级?”
刘炎烈猛然举碗的手抖了抖,酒水在桌上晕开深色痕迹:“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盯着案卷上“龙虎帮”三个字转移话题,”这赵天虎劫的真是军饷?”
陆文从怀中掏出卷边案宗,指节敲在画像汉子额角的刀疤上:“上月十五劫了一批货,还杀了押送的官兵!
据说这批货价值不菲…好像还是某位大人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未尽之言。
传令兵满头大汗撞开雅间木门禀报,陆文豁然起身,腰间酒囊撞翻酒碗:“陆某有公务在身,改日再叙。”
转身带着士卒们离去,只听见楼梯间传来厉声喝问。
“刘校尉在怕什么?”
柳清霜指尖轻叩桌面,“怕我知道你当年的威风,还是……”她尾音淹没在更夫的梆子声中。
刘炎烈避开她的目光,手按在胸前的信笺上:“你怎会知道归燕盟的暗号?”
她眼波微动,似不经意地掠过那处,轻笑一声,斟酒的手稳如磐石:“父亲的信里提过。”
烛泪滴在她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你来这荒城,总不会为怀旧吧?”
“我来寻人。”
他望向窗外吞噬星光的废墟城。
“是寻我家父?”
木筷尖在桌面划出深深刻痕,“两年来我走过七州西十七县。
最像的一次是在沧州,有个乞丐拿着父亲的玉佩...”她顿了顿,放下手中木筷:“不管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空气骤然凝滞。
檐角铁马被夜风惊动,叮当声里混入楼下骤起的骚动。
“着火了!
废墟城着火了!”
两人同时推开槛窗,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对岸废墟城中烈焰腾空,将半幅夜幕染作赤红。
火光跃动间,隐约可见人影交错,刀光如银鱼般在浓烟中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