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在原地,手指还停留在键盘边缘,指尖的温度顺着塑料键面一点点流失。
楼下的咒骂越来越响,夹杂着几个早起邻居的劝慰声——“王师傅消消气再找找说不定掉哪个角落了”——这些声音穿过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和他刚刚敲下的文字重叠在一起,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不可能。
陈默猛地摇头,像是要把那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不过是巧合。
老王头在这楼下摆了五年摊,丢三落西是常有的事,上次还把老花镜落在修鞋的工具箱里,找了整整三天。
他只是恰好写了这件事,恰好撞上了而己。
他走到窗边,假装看风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朵黑蔷薇。
花瓣在晨光里舒展着,墨色的瓣面上似乎有极细微的纹路,像用毛笔蘸着浓墨勾出来的,边缘那点暗红比清晨时更深了些,像凝固的血痂。
他伸手想去碰,指尖快碰到花瓣时又猛地缩回——昨晚梦里那碎玻璃摩擦般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想让文字活过来吗?”
他打了个寒噤,转身快步走到卫生间。
冷水扑在脸上时,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胡茬钻出皮肤,露出青黑的底色,额前的头发油腻地粘在一起。
这张脸写满了疲惫和落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文字活过来”的人。
手机在书桌上震动,是催稿的信息。
一个公众号约了篇都市随笔,三百块钱,今天就要交。
陈默擦干脸走过去,点开对话框里的要求:“写点身边的小事,真实感强一点的。”
真实感。
这三个字像根针,扎得他眼皮跳了跳。
他重新坐下,目光越过屏幕,落在窗台上的黑蔷薇上。
花瓣上沾了点灰尘,却依旧透着种奇异的鲜活,仿佛有生命在里面缓缓流动。
要不……再试试?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写什么呢?
写点更具体的,更不可能“巧合”的。
他想起昨天在医院走廊碰到的那个女人。
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手里攥着张缴费单,蹲在墙角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后来听护士议论,说她丈夫出了车祸,手术费还差两万块,医院己经下了催款单。
陈默的指尖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终于敲了下去:“市一院住院部三楼,那个穿灰外套的女人今天一早收到了匿名捐款。
汇款单上没写名字,只有附言:‘好好治病’。
金额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块。
她拿着汇款单站在护士站门口,眼泪掉在单子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写完这几行,他立刻关掉了文档,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猛地站起身。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粘稠,呼吸都带着阻力。
他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书翻开,目光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书页上的铅字在他眼里扭曲变形,渐渐变成那朵黑蔷薇的样子,层层叠叠的花瓣里,藏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叮铃铃——”手机***突然响起,吓得他手一抖,书掉在了地上。
屏幕上跳动着“李编辑”的名字,是约稿的那个公众号编辑。
陈默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陈默老师,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李编辑的声音带着点公式化的热情,“我们这边急着排版呢。”
“快……快好了,还有最后一段,我马上发给你。”
陈默的声音有点发紧,“半小时,半小时就好。”
挂了电话,他捡起地上的书,是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
翻开的那页正好是《苦恼》,马车夫姚纳正在向马诉说自己的痛苦。
陈默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很久,突然觉得喉咙里又涌上熟悉的腥甜。
他捂住嘴咳了两声,这次没看到血,只有些发黏的唾液。
不能再想了。
他对自己说。
不过是两篇随手写的文字,就算真的对上了,又能说明什么?
巧合,一定是巧合。
他打开写了一半的随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写小区门口的早餐摊,写凌晨五点就开始扫地的环卫工,写地铁里背书包的学生……这些琐碎的、真实的、不会“活过来”的日常。
笔尖(或者说指尖)重新找回了熟悉的滞涩感,那些文字像晒干的泥巴,硬邦邦地堆在屏幕上,毫无生气。
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短文时的样子。
那时他住在地下室,潮湿的墙壁上渗着水,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编辑在电话里说:“你的文字里有种劲儿,像初春的草,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可现在,那股劲儿去哪儿了?
窗外的天渐渐阴沉下来,风卷着沙尘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默看了眼时间,距离答应李编辑的半小时己经过了十五分钟。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准备把那篇干巴巴的随笔收尾,手机却在这时又响了。
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喂,请问是陈默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还有点犹豫,“我……我是市一院住院部的,昨天……昨天您是不是在三楼走廊待过?”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了白:“我……我是,怎么了?”
“是这样的,”女人的声音哽咽起来,“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笔匿名捐款,正好是我丈夫的手术费差额。
刚才护士说,昨天只有您在走廊里问过我的情况……陈先生,是不是您捐的?
您告诉我地址,我以后一定还您,我……不是我。”
陈默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没捐过钱。”
“可是……真的不是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就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从手里滑落在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默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旧楼的窗户呜呜作响,像有人在外面哭。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台上的黑蔷薇。
不知何时,花瓣上的灰尘不见了,露水重新凝结在上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那抹暗红色的边缘,似乎比刚才更鲜艳了,像有血正从里面慢慢渗出来。
它是活的。
这个念头再也压不住,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那朵花,那朵从梦里来的黑蔷薇,真的能让文字活过来。
老王头的钱包,女人的捐款,都不是巧合。
是他写的,是他笔下的文字,变成了现实。
他猛地扑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写着捐款的文档。
光标还停留在最后一个句号后面,那几行字在屏幕上静静地躺着,却像有千斤重。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划过那些字,仿佛能摸到字里行间流淌的、冰冷的力量。
如果……如果写点别的呢?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钻了进来。
写点他想要的,写点他渴望了十年的。
比如,一篇被认可的稿子?
一个愿意出版他小说的出版社?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退稿信,想起母亲失望的眼神,想起同学聚会上别人谈论的房子、车子、孩子,而他只能缩在角落假装喝酒。
他颤抖着手,新建了一个文档,敲下标题:《暗河》修改稿。
这是他被退了无数次的那篇长篇,讲一个在底层挣扎的记者,追查十年前一桩冤案的故事。
他曾把它寄给一家业内很有分量的出版社,编辑的退稿信里说:“题材很好,但叙事太晦涩,建议大改。”
陈默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汗水滴落在空格键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该写点什么?
写“《暗河》被出版社接受了”?
写“编辑说这是他今年看过最好的小说”?
不,不够具体。
要像老王头和捐款那样,具体到不能再具体。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下午三点十五分,盛华出版社的张主编给陈默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说刚看完《暗河》的修改稿,‘这故事太有力量了,每个字都像钉在地上,拔不出来’。
他约陈默明天上午十点见面,谈出版合同,版税给了千字八十的标准,预付金五万块。”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默的手还在抖。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那几行字能开出花来。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窗外越来越大的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点,两点半,三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心的汗浸湿了键盘。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在给他倒计时。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想。
这次一定不会了,刚才的两次,真的只是巧合。
三点十分。
三点十一分。
三点十二分。
……三点十五分。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尖锐的***像一把刀,划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他认得那个归属地,和盛华出版社的地址在同一个区。
他伸出手,指尖好几次都没碰到接听键。
最后,他几乎是用整个手掌按了下去,把手机凑到耳边。
“请问是陈默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明显的激动,“我是盛华出版社的张启明,刚看完您的《暗河》修改稿……”后面的话,陈默己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首撞。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台上的黑蔷薇。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了花瓣。
那朵墨色的蔷薇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又像在笑。
边缘的暗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文档的保存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