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门第一针
内务府的廊下挂着一排铜铃,风一过叮叮作响。
绣局门口摆了三只长案,案上铺着细白的绢和罗纱,旁边放着秤砣和尺子。
来试录的绣女排成一线,衣色各异,神情也各异。
有人手心冒汗,有人嘴角抿得很首。
苏锦裳拎着旧木匣站在队尾。
她穿湖蓝短褙,外罩浅灰披肩,头发只用一根银簪绾着。
她看一眼庭中那面写着风入罗三个字的牌子,心里像放进一粒凉薄荷。
她不是没见过难的料子,可风入罗的罗纱太薄,像一层雾。
针稍一重,就会把雾戳破。
一名细瘦的小太监把名册递给执事。
执事念名。
念到苏锦裳时,旁边有人轻轻哼了声,是个梳高髻的女子,眼尾挑得尖,唇色鲜。
她叫纪芷,是绣局里颇有名气的能手。
纪芷看了苏锦裳一眼,笑意不冷不热。
花隐从廊影里出来。
他身形偏瘦,衣襟平整,眼神像刀背,亮而不张扬。
他不说多余的话,只一指铜钟。
钟声一响,三十人同时上案。
试题摆在案上,是一张半开的样稿。
风入罗不是花,只是风的形和律。
主纹是回旋,副纹是细浪,两者要在罗纱上叠出层次。
时间两个时辰,线色限定三种。
谁能把风绣出轻重,谁就能留下。
苏锦裳铺平罗纱,手先按住西角,再把绢边轻轻拉一拉,让布面绷得像一面紧鼓。
她打开木匣,取出自己的针。
针不长,针尖不锋利,落在指间像落了一粒小银。
她挑了自己带的丝线,细到几乎看不见光。
她不急着落针,先用指腹摩挲丝线。
丝有方向,顺着它就听话,逆着它就打岔。
她找到了顺手的一股,才下第一针。
一针落在主纹的起点。
她不立刻往前走,她回头把线在针眼处稍稍一捻。
线的股在指间轻轻回拧,光就稳了。
她的第二针贴在第一针的侧边,像两片薄叶靠着。
第三针轻轻抬起角度,顺着样稿那条微不可见的弧转出去。
她的呼吸慢下来,针脚跟着呼吸起伏。
风在布上生出第一缕形。
她旁边的纪芷落针很快。
纪芷的线色鲜,手势利落,主纹很快铺出半圈。
她瞥了一眼苏锦裳,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
又不经意地挪了挪自己的丝盒,盖子轻轻掀开又合上。
过了半个时辰,执事让众人停针验一次布面。
苏锦裳把绣框往外一推,抬眼看庭中。
铜铃还在响。
她把袖口往上挽了一指,露出白皙的手腕。
纪芷忽然俯身问她借一缕细白,说是自己那股白丝不够了。
锦裳看她一眼,把丝盒递过去。
纪芷接了丝,笑得甜,转身时袖口扫到苏锦裳案上的一团浅灰丝,像是不小心。
浅灰丝滑出盒沿,落回盒中时己经换了位置。
苏锦裳没有察觉。
她把绣框拉近,继续走主纹。
第二个小弧刚起,针尖忽然一顿。
线在布面上摩擦过重,冒出一点毛。
她眉心轻轻一紧。
她知道自己的力道不会忽然失手。
她停下,指腹去摸线面。
触感发涩。
丝是丝,但捻向不对。
有人在她的丝堆里塞了一股反向捻的线,外表颜色一致,内里却和她准备的不同。
她抬眼看一眼纪芷。
纪芷把脸侧过去,对自己的绣框笑,像没看见这边的动静。
两边都在看时辰。
执事在廊下踱步,花隐在一旁站着,目光从每个人的手背上滑过。
院里连风也显得轻。
苏锦裳把那股不对劲的线挑出来,没有惊慌。
她用指尖把线头轻轻分成两缕,再把两缕按相反方向拧回。
拧到一定紧度,她把线贴在唇边呼了口气,让湿意把飞起的毛压下。
她换了一个角度,把针从上一针的脚边斜斜穿过,回到针脚内侧,像在原处打了一个小小的回扣。
再往前时,线被回扣牵住,服帖地伏在罗纱上。
这一套动作快到看不清,只能看见她的手指一沉一提,光从线面上走过,像顺着她的指纹滑过去。
这是她的手段。
她叫它反捻回针。
线捻错了,就先在指间改性,再用回针把失控的光压回轨道。
她把这几针补完,又把前面受影响的一小段拆了,用同样的办法重来。
拆线时她不发出动静。
罗纱被她护得很好,没有起毛,也没有破。
纪芷的速度快,但到了细浪叠纹,就露出硬。
她的风像被雕出来,漂亮,也有点僵。
苏锦裳的风慢一些,却有起伏。
细浪跟着主纹的暗势走出层次,是那种一看就觉得空气在流动的层次。
两个时辰走过一半。
执事再敲一次铜钟,提醒众人加快。
院中人心更紧,针脚也更急。
有人手忙脚乱把罗纱戳出一个小洞,立刻脸白。
执事冷声记名。
那女子慌得眼泪都要出来。
苏锦裳的手仍旧稳。
她知道时间不够了,把副纹最外圈略略收了收,让整体不失形,不去求全。
她的针尖走到最后一段,忽然停了停。
她在主纹内侧补了三针看不出来的细线,把线的方向定住。
那三针像在路上放了三颗小石,轻得肉眼几乎察觉不到,却能让脚跟找到落点。
花隐在廊下看得清楚。
他微微侧头,对身边的小太监低声道,记一下这个人的手。
小太监应声,翻开黑漆名册,在某一栏写下苏锦裳三个字。
花隐看一会,又淡淡道,把她刚才那几针记清楚。
小太监不敢问为什么,只好尽力盯着她的手,又怕被看出,只能挪到柱后,从缝里看。
最后一声钟响起。
众人收针。
执事依序验看。
到纪芷那一处,他点头。
到苏锦裳这里,他的手在罗面上放得更轻。
风入罗的弧像被风推着走,暗处有层次,亮处不炸。
执事很少夸人,此刻罕见地嗯了一声,小声道,可以留。
花隐没有表情。
他只在名册旁用朱笔点了一点。
点完就收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人群散开,有人欢喜有人怅然。
纪芷把丝盒合上,回头看了苏锦裳一眼。
眼里的笑意不再,淡淡的,像一片云遮过去。
她走到廊下行了一礼,转身就去后堂。
她的步子很稳,像一路都踩在绣好的暗纹上。
苏锦裳把自己的绣样交给执事,退到廊角。
她收拾木匣时,忽然觉得丝盒的重量不对。
她打开看一眼,丝依旧躺在原处,颜色整齐,什么都没有少。
只有一角白丝的捻向被人为地调换过。
她轻轻把那一缕挑出来,绕在指间看了一眼,然后把它单独放进最里层,不动声色。
她不是喜欢怀疑的人。
可她知道,宫里比绣框更紧。
她把匣子合上,指尖在木面上点了点,像在给自己定心。
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个小太监抬着箱子从侧门进来。
箱子盖着黑布,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花隐抬手,示意先送到司库。
小太监弯腰领命。
花隐站在原处,目光却落到另一处。
那里有个穿粗布衣的采办小吏正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陌生人戴了低檐帽,看不清脸。
他们说话不久就散了。
陌生人离开时袖子里露出一角纸,像是某种笔记。
花隐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动。
他唤来贴身的小太监,声音极低。
“把那丫头的碎样收一份,照着她那几针,画一张图。
别惊动她。
图送去该送的地方。”
小太监心里打了个寒战。
他想问送去哪里,又不敢问。
花隐看他一眼,眼神冷而平。
他退下去,去找执事,从废料筐里挑出锦裳拆下来的那一小缕线段和两块边角。
边角不大,却能看清细密的回扣和线面光的方向。
日头出来,雾散了。
院墙上的影子变得锋利。
苏锦裳提着木匣从侧门出去。
她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写着风入罗的牌子,眼神很亮。
风从廊下穿过,铜铃响了两声。
她向前走,步子不快不慢。
她不知道,在她背后,有一双眼正把她的针法写进另一册名录。
她也不知道,那一册会给谁看,又会拿去做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的第一针落在了宫里。
针脚很小,却像在水面上戳下一个涟漪。
涟漪会扩出去,扩到看不见的地方。
她把木匣抱紧一点,掌心仍旧有晨雾的凉。
前路像罗纱,薄而易破。
她想了想,把手指收紧。
她的手一稳,心也稳了。
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起了一点,很快又贴回去。
院外的人声渐渐多起来。
今天会很长。
她有活要做,有路要走。
她低头看一眼手指尖,那里还留着刚才回拧丝线的浅痕。
她笑了笑,然后走进那条明亮的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