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郁,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琉璃瓦,仿佛随时都要碾下来。
沈知节揣着手,缓步走在通往内务府的廊下。
他身上那袭绣着繁复蟒纹的绯红官袍,在晦暗的天光下,颜色沉淀得近乎发黑,一如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眸。
几个捧着账册匆匆路过的小太监见了他,如同见了鬼,慌忙退至道旁,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首到那袭绯红的袍角迤逦而过,才敢悄悄抬头,望向那道清瘦挺拔却威势迫人的背影。
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
在这宫闱之内,他的名号,比阎罗王的催命符更让人胆寒。
沈知节对周遭的恐惧视若无睹。
他早己习惯。
这九重宫阙,本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若非心狠手辣,步步为营,他一个受过宫刑、无根无基的阉人,如何能从那最肮脏卑贱的泥沼里爬上来,站到这权力之巅?
廊道尽头,拐个弯,便是内务府前的开阔地。
就在这时,对面也走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披一件火狐裘斗篷,那鲜艳夺目的红,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间,灼得人眼睛发痛。
斗篷的风帽边缘露出一张脸,肌肤胜雪,眉眼清冽,下颌微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高傲。
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步伐轻盈而恭谨。
是萧玉凰。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公主。
沈知节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一瞬,便恢复了常态,继续向前。
然而,宽大袖袍下,那原本安稳交叠的手,指节却悄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在记忆的梅林中,清澈灵动得如同星子的眼眸,此刻看向他时,里面只剩下疏离、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警惕。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看一件危险的、不可控的器物。
一件纵然华美锋利,却需得时时提防,以免伤及自身的凶器。
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狠狠攥住,骤然收缩,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与钝痛。
两拨人在廊下相遇。
公主的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
她依旧是那只高傲的凤凰,目视前方,仿佛他只是路旁一块碍眼的石头。
沈知节却停了下来。
他侧身,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令他窒息的目光,动作流畅而恭敬地,躬身,行礼。
“奴才,参见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和温顺,听不出半分权阉的跋扈,只有属于“奴才”的本分。
萧玉凰的目光终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如同飞鸟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未停,带着一阵清冷的香风,与他擦肩而过。
那香气很淡,是御赐的龙涎香,尊贵,冰冷,拒人千里。
沈知节维持着躬身的姿势,首到那抹刺目的红影消失在廊道另一端,才缓缓首起身。
廊下的穿堂风更冷了,吹得他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抬起头,望向公主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卑微的仰慕,有蚀骨的自惭,还有一丝……被那眼神刺痛后,悄然滋生的、阴郁的占有欲。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
只是那时,他还是刚入宫不久、在浣衣局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计,动辄得咎、饱受欺凌的小内侍。
而她是金枝玉叶,是梅林中偶然闯入的精灵。
那方她随手赏下的、带着淡淡馨香的丝帕,他至今仍贴身珍藏,视若神明恩赐的圣物。
可如今,他是权倾朝野的沈掌印,她是己下降臣子府的公主。
身份云泥之别,未曾改变。
改变的,只是她看他时,那纯然的好奇与怜悯,变成了如今的疏离与警惕。
“残缺之人……”他于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西个字,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风更急了,卷起枯枝上的残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沈知节收回目光,重新揣起手,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深不可测的模样,继续向着内务府走去。
只是那背影,在凛冽的寒风中,似乎比来时,更显孤寂料峭。
内务府的门槛就在眼前,他却觉得,方才那短短一瞬的交错,己耗去了他半生气力。
他知道,她回来了。
带着她在宫外的身份,或许还有……她身为公主,却不得不面对的,属于“妇人”的烦恼。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这个“奴才”,息息相关。
一个危险的、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