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抽出了嫩芽,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泥土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三岁的王建国,己经能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追逐被风卷起的鸡毛了。
一只菜粉蝶,翅膀带着些许残破,跌跌撞撞地飞进了小院。
在建国眼中,那抹颤动的白色,是这灰黄世界里罕见的、活着的精灵。
他咧开刚长了几颗乳牙的嘴,咿咿呀呀地张开手臂,朝着那飘忽不定的目标扑去。
蝴蝶忽高忽低,引着这个蹒跚的小人儿从院东跑到院西。
建国一个趔趄,膝盖磕在***的土块上,钻心的疼。
他嘴一瘪,刚要放声大哭,目光却再次捕捉到了那只停在老槐树根旁的蝴蝶。
它合拢了翅膀,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一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将他扶起。
是母亲。
她拍了拍建国膝盖上的土,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休憩的蝴蝶。
“莫惊了它,”母亲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它飞累了。”
建国仰头看母亲。
阳光斜照在她脸上,汗水和操劳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但此刻,她的眼睛注视着那只渺小的生物,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光。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温柔的凝视。
仿佛透过那只脆弱的蝴蝶,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或许是生命本身的脆弱与坚韧,或许是某种逝去的美好。
那道光,像深井里骤然映出的星辰,短暂却深刻地烙进了建国懵懂的心里。
他忘了疼痛,安静下来。
母亲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近。
蝴蝶受惊,再次振翅,飞过了低矮的土墙,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飞走了。”
建国有些失落。
“还会来的。”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这院子里的野花,就是给它预备的。”
回到屋里,母亲拿出针线笸箩,里面是父亲磨破了肩头的工作服。
她选了一块颜色相近的旧布,比划着破损的位置,然后用小剪刀细细修剪。
穿针,引线,她的动作娴熟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建国趴在炕沿边,看着母亲的手像变魔术一样,将那破洞周围毛糙的边缘内折,再用细密匀称的针脚,将补丁一点点缀合上去。
那不是简单的缝合,那是一种修复,一种重塑。
针尖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润土。
“妈,为啥要打补丁?”
建国好奇。
“衣服破了,补上,就能接着穿。”
母亲没有抬头,“东西也好,人也好,破了,累了,歇一歇,补一补,就能接着往前走。”
这话对三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深奥。
但母亲说话时那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以及她手中那逐渐成型的、几乎与原有布料融为一体的补丁,却形成了一种首观的教化。
建国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母亲眼里的光,记住了针线穿梭的节奏,也记住了“补一补,就能接着往前走”这句话。
许多年后,当王建国在人生的各个关口遭遇困顿、感到疲惫乃至“破损”时,他常常会想起这个午后。
想起那只飞走的、残破的蝴蝶,想起母亲眼里那瞬奇异的光,更想起那细密的针脚,如何将破碎弥合,赋予旧物以新的生命。
那不仅仅是一种贫困中的生存智慧,更是一种关于修复、韧性与传承的,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隐喻。
母亲补好了衣服,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将衣服抖开,铺在膝盖上抚平。
那块补丁,像一个谨慎的勋章,记录着生活的磨砺,也展示着对抗磨砺的耐心与尊严。
“好了。”
母亲将衣服叠起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建国爬过去,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块补丁。
触感略硬,但很平整。
他抬头,对母亲露出一个无齿的笑。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慢慢拉长。
那只菜粉蝶或许真的落在了某朵野花上,或许没有。
但在这个下午,一个关于“修补”而非“丢弃”、“坚持”而非“放弃”的种子,随着母亲眼里的光和她手中的线,悄无声息地,缝进了王建国生命的肌理之中。
这枚种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随着年轮的增长,生根发芽,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