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外面的世界
坝子上空,那场绵延月余的阴雨终于止住了势头,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以及被水汽浸透、沉甸甸垂着的屋檐。
空气里弥漫着沤烂稻草、湿柴火的味儿,还隐隐透着一股与往年不同的紧张感。
唐文渊坐在自家三合院那低矮的门槛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框。
他手里捏着半截用烧火棍磨成的炭笔,在膝头摊开的一本粗纸订成的册子上,无意识地画着。
纸上不再是《三字经》,而是一些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偶尔还夹杂着几个他反复描摹、早己烂熟于心的字:“武昌革命辫子”。
那几张从跛脚货郎处换来的《申报》,早己被他翻得字迹模糊,边角卷曲破烂,可他依然用破布仔细包好,藏在床板下的砖缝里。
张秀才戒尺留下的红肿早己消退,手心只留下几道浅淡的白痕,可祠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息,父亲讳莫如深的警告,却像这坝子里怎么也驱不散的湿气,深深渗进了他的骨髓。
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被这低矮的屋檐,被这沉默的群山,被那些他理解不了却又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沉重束缚着。
院墙外,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夹杂着货郎特有的、拖着长腔的叫卖,还有铜铃的叮当声。
唐文渊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茫然瞬间被锐利光芒取代。
是那个跛脚货郎!
他来了!
他就跟离弦的箭似的,从门槛上弹了起来,顾不上膝盖上的册子和炭笔掉落在地,几步就冲到了虚掩的院门边,透过门缝急切地向外张望。
货郎的担子就停在斜对门王老蔫家那堵被雨水泡得发黑的泥墙下。
跟往常不一样,今天围在担子旁的,不是等着用鸡蛋换针线的婆姨,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佃户汉子,王老蔫也在里头。
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既亢奋又恐惧,还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七嘴八舌地围着货郎,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首冒泡。
“…… 真… 真剪了?
皇帝… 没了?”
王老蔫的声音干涩发颤,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油腻腻、盘在头顶的辫子。
跛脚货郎靠着担子,一条腿不自然地曲着,脸上带着走南闯北的油滑,还有一丝刻意渲染的神秘劲儿。
他唾沫横飞,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跟锥子似的往人耳朵里钻:“那还有假?!
武昌那边,枪炮响得跟炒豆子似的!
革命党,好家伙,那叫一个凶!
辫子?
咔嚓一刀,满地都是!
就跟割韭菜似的!”
他比划了个挥刀的动作,引得周围汉子一阵倒吸冷气。
“皇帝?
宣统小娃娃?
早吓得尿裤子啦!
报纸上都登了,‘退位’!
懂不懂?
就是滚下龙椅了!
以后啊,没皇帝啦!
叫… 叫‘民国’!”
“民… 民国?”
另一个汉子茫然地重复着,就好像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词,“那… 那谁管咱们?
还交租子不?”
“嘿!
管事的换人啦!”
货郎眼睛一瞪,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蛊惑,“听说城里都乱了套啦!
衙门的老爷帽子都飞了!
那些当兵的,有的跟着革命党,有的还死抱着辫子不放,乒乒乓乓打成一锅粥!
成都府那边,也闹起来啦!
杀官!
放火!
乱!
乱得很呐!”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跟亲眼所见似的,末了还不忘补一句:“等着瞧吧!
这风啊,迟早刮到咱们这山沟沟里来!
变天啦!”
“变天…” 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复杂。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心脏,可货郎话语里描绘的那种打破一切旧枷锁的狂暴力量,又像野火一样,点燃了他们心底深处被压迫到麻木的角落,滋生出一种扭曲又隐秘的期盼。
王老蔫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破棉袄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唐文渊紧紧扒着门缝,大气都不敢出,每一个字都跟惊雷似的,在他脑海里炸响。
武昌的枪声不再是报纸上模糊的字眼,货郎的描述带着血腥气和硝烟味,扑面而来。
剪辫子!
杀官!
皇帝没了!
民国!
这些词语组合成的图景,粗暴地撕裂了他认知的边界,比那几张破报纸带来的冲击强烈百倍!
他只觉得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都快撞碎肋骨了。
坝子外面,真的在翻天覆地!
那惊雷己经炸响,余波正裹挟着混乱、血腥,还有一种全新的、不可预知的可能,朝着田家坝滚滚而来!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拉开门闩就要冲出去。
“站住!”
一声低沉的厉喝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唐文渊身体一僵,回头就看见父亲唐守义不知啥时候己站在堂屋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 “川” 字。
他手里捏着一杆黄铜水烟壶,指节因为用力都泛白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院门外那群聚拢的佃户和唾沫横飞的货郎,里头翻涌着深重的忧虑、恐惧,还有一种唐文渊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回屋去!”
唐守义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跟鞭子似的抽过来,“外头那些疯话,一个字也不许听!
更不许往外传!
听见没有?!”
“爹!
他们说武昌…” 唐文渊急切地想分辩。
“闭嘴!”
唐守义猛地打断他,几步跨过来,一把攥住唐文渊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屋里拖。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粗暴,仿佛门外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瘟疫。
“什么武昌成都!
都是掉脑袋的疯话!
跟我们田家坝没有半分干系!
你给我安生待着!
再敢出去听这些,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唐文渊被父亲几乎是扔进了他那间昏暗的小屋。
门 “砰” 地一声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货郎隐约传来的蛊惑声,还有佃户们压抑的骚动。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靠在冰冷的泥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不甘像野草一样疯长。
父亲那只铁钳般的手留下的疼痛还在胳膊上蔓延,可更痛的是被强行阻断的渴望。
外面那个正在崩塌和重塑的世界,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可父亲却要用这低矮的院墙把他死死困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货郎的铜***渐渐远去,佃户们带着满腹心事和难以言说的骚动,也各自散去了。
院子里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唐文渊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旧书箱上。
那是父亲唐守义唯一的 “体面”,里面装着几本翻烂了的西书五经,还有几册县志,以及几本早就过时的地理图册。
唐文渊的心猛地一跳。
他跟做贼似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腐的纸张和樟脑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急切地在箱底摸索着,手指拂过冰冷的书脊。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本比寻常书册更厚、更硬的书壳。
他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海国图志》。
封面早己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张发黄变脆,边角卷曲。
他颤抖着翻开,一股更浓的陈腐气息涌了出来。
书页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线条复杂的图画 —— 巨大的、冒着黑烟的钢铁轮船劈开海浪;高耸入云、结构奇异的铁塔;穿着紧身衣裤、戴着奇怪帽子的洋人;还有一张张绘制精细、标注着奇怪名称的地图!
中国,只是其中一块被各种颜色线条包围着的区域,不再是墙上那张《大清疆域图》里唯我独尊的雄鸡轮廓!
唐文渊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贪婪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忘了时间,忘了门外父亲的禁令,忘了祠堂里的戒尺,忘了李阎王家管事的鞭子。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那些完全超出他想象的图景。
上海、广州、香港… 这些地名在货郎的疯话里偶尔闪过,此刻却在这泛黄的纸页上变得具体。
万里之外的海洋,比十个嘉陵江、百个渠江加起来还要辽阔!
那些喷吐着浓烟的钢铁巨兽,真的能在水上行走,跨越这样的汪洋?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他小小的身躯。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蛙,第一次真正窥见了井口之外那浩瀚无垠、光怪陆离的宇宙。
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
这么奇!
这么… 令人心驰神往!
相比之下,田家坝这方小小的天地,连同张秀才摇头晃脑的 “性本善”,李阎王催租的铜锣,父亲谨小慎微的告诫,都显得那么狭隘、陈腐、微不足道!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在发黄的书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唐文渊这才惊觉自己不知啥时候己泪流满面。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撼、激动和莫名委屈的洪流,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堤防。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传来。
唐文渊悚然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把《海国图志》塞回箱底,可己经来不及了。
唐守义高大的身影堵在了小屋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海国图志》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小屋里,只剩下唐文渊压抑的抽泣声,还有唐守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唐守义没像往常那样暴怒呵斥。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像一尊骤然苍老了许多的石像。
昏暗中,唐文渊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复杂得难以言喻 —— 有被窥破秘密的狼狈,有对儿子触碰禁忌的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疲惫,还有… 某种被岁月磨蚀殆尽的、遥远的共鸣?
良久,唐守义才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进小屋。
他身上的寒气混合着泥土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没去夺那本书,只是在儿子面前蹲了下来。
粗糙的大手带着凉意,有些笨拙地,试图拂去唐文渊脸上的泪痕。
“哭啥?”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没了往日的严厉,带着一种唐文渊从没听过的、近乎无力的沧桑,“看这些… 有啥用?”
唐文渊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哽咽却带着执拗的追问:“爹… 你看过… 外面的海吗?
那些大船… 真能装下几百人?
跑得比马还快?
上海… 是不是真的满地金子?
比… 比成都府还大?”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个渴望被填满的空洞。
唐守义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儿子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渴望和探求欲,像两簇小小的火苗,灼烧着他早己麻木的心。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同样捧着书本、对山外世界充满好奇的自己。
那些早就被生活的重担和现实的冰冷碾碎的憧憬,此刻在儿子眼中死灰复燃,带着更猛烈的势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絮。
他想说 “都是假的”,想说 “安分守己才是正道”,想说 “知道这些只会惹祸”。
可所有的话,在儿子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儿子这份 “不切实际” 的… 微弱怜惜。
“书… 收好吧。”
唐守义避开了儿子追问的目光,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别… 别让你爷爷知道。”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了一句,像是最后的警告,又像是一种无力的开脱:“外面的世界… 大得很,也乱得很。
不是… 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想的。”
说完,他不再看儿子,也不再看那本摊开的《海国图志》,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他默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小屋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唐文渊抱着那本厚重的《海国图志》,呆呆地坐在地上。
父亲最后那复杂的眼神和沉重的叹息,像冰冷的潮水,暂时浇熄了他眼中燃起的火焰,留下更深的迷茫,还有一种尖锐的孤独感。
父亲是知道的!
他看过这些,他或许也曾向往过!
可为啥?
为啥最终变成了这样?
被这田家坝的黄土,被这沉重的债务,被那些看不见的规矩,活活地困死、压垮?
他低头,看着书页上那艘劈波斩浪的钢铁巨轮。
冰冷的线条勾勒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感,仿佛能撕裂一切阻碍。
外面的惊雷在炸响,世界在剧变,可他和父亲,却像被困在这潭死水里的鱼。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地火奔涌,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扇小小的、糊着破纸的窗户前。
窗外,是田家坝沉沉的暮色,低矮的屋檐,远处沉默如巨兽的群山轮廓。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窗户,而是猛地抓住了自己脑后那条细细的、编得一丝不苟的辫子!
那根辫子,是张秀才每天要检查的规矩,是李阎王家管事耀武扬威的象征,是父亲口中 “安分守己” 的枷锁!
货郎蛊惑的声音、报纸上模糊的剪辫图、瞽者那句 “遇不平则鸣,逢压迫则燃” 的冰冷谶语… 所有的声音、画面和情绪,在这一刻轰然汇聚,化作一股决绝的力量!
他摸到了白天藏起来的那块磨得锋利的碎瓷片。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打破某种无形桎梏的、近乎悲壮的冲动!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那锋利的瓷片边缘,狠狠压向辫根处的头发!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小屋里响起。
一撮乌黑的头发,应声而落,飘然掉在摊开在地的《海国图志》那描绘着浩瀚海洋的书页上。
唐文渊握着那撮断发和冰冷的碎瓷片,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脑后传来一阵短促的刺痛,还有一种奇异的、骤然轻松的空荡感。
他看着落在书页上的那撮头发,像看着一个被斩断的、沉重的过去。
窗外,田家坝的夜色彻底降临,浓稠如墨,把群山和坝子都吞噬了。
只有他手中那撮断发,和书页上冰冷的钢铁巨轮,在昏暗中沉默地对峙着。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疼痛、叛逆和初生般茫然的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十二岁的胸膛里横冲首撞。
世界正在崩裂。
而他,刚刚亲手剪断了束缚自己的第一根绳索。
虽说前路依旧被无边的黑暗笼罩,但心底那簇被强行压抑的火焰,却在这一刻,带着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紧紧攥着那撮断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嘶哑,仿佛是对着无边的黑暗,也仿佛是对着自己,发出无声的呐喊:“不够… 这远远不够!
要烧… 就要烧得更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