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的泡沫在晶莹的杯壁上碎裂,低徊的爵士乐流淌在“墨·韵”画廊精心布置的展厅里。灯光如聚光灯般打在许墨几幅最新的人物肖像上,光影在画布上流淌,试图凝固灵魂的瞬息。窗外,一株百年老槐树巨大的、扭曲的枝桠在夜风中摇曳,枯槁的枝尖时而轻叩着落地窗的玻璃,发出细微却固执的“嗒、嗒”声,形如嶙峋的指骨在敲打囚笼。今晚是他的庆功派对,庆祝作品入选业内瞩目的“新锐之光”联展。作为主角,许墨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回应着赞誉。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背后是连续几周面对空白画布时挥之不去的、隐隐的焦躁——灵感像被无形的网缚住了。
“许大画家!恭喜啊!”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穿透人群,陆明远——许墨的大学死党兼画廊合伙人——挤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快溢出的红酒。他挑染的银灰短发、花衬衫配破洞牛仔裤,在满屋子艺术范儿里格格不入。“哥们儿我腿都跑细了!值!不过下次挂画能挑个矮点的地方不?我老腰快断了!”
许墨无奈一笑,接过酒浅抿:“辛苦了,明远。回头请你大餐。”
“必须米其林!”陆明远眼睛一亮,随即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划开手机屏幕:“哎,看看这个!三点钟方向,那个穿米色长裙的姑娘,气质绝了!像古画里走出来的?林薇薇刚发的朋友圈 带学霸闺蜜@青宁 膜拜大神画展,猜猜这位许画家有多帅? 喏,定位就在咱这儿!这姑娘叫沈青宁?嚯,美院官网上还有她获奖信息呢………嘶!”。他突然后仰,工具袋擦过他的手臂。佝偻的陈伯连声道歉:“对不住陆老板!刚修完二楼电路……”陈伯佝偻着背连连道歉,正欲转身离开时,他手中沉重的工具箱突然失去平衡,边缘猛的勾住了铺着香槟塔桌子的垂落桌布。
“小心!”许墨箭步上前扶住摇晃的水晶杯塔。
俯身帮忙时,几件工具滚落。许墨瞥见箱底暗红木柄,同时拾起一卷印着“1947西山电厂专供”的绝缘胶带。指腹触到胶带内层时,传来细密的凹凸感——借灯光一瞥,内层铜箔竟刻满扭曲如虫爬的符咒划痕。
“这工具柄很有年代感?”许墨随口道。
陈伯触电般夺回胶带:“祖传的老物件……”工具箱夹层突然崩开,半张泛黄电工执照飘落。照片上一个青年站在老槐树下笑容灿烂,背景小楼二楼窗内,一道穿素色旗袍的模糊侧影正静静凝视镜头。
陈伯喉结剧烈滚动,抓起执照消失在配电室。
“许老师!恭喜入选!”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插了进来。陈哲——许墨名义上的“徒弟”,一个长相清秀、眼神却过于活络的年轻人——端着酒杯,笑容满面的站到了许墨和沈青宁视线之间,自然的挡住了许墨的目光,同时巧妙的替许墨挡开另一个想上前攀谈的收藏家。“‘艺境’的王主编刚才还跟我夸您呢,说《凝眸》这幅的笔触简直能洞穿灵魂!张先生,您说是吧?”他热络的转向旁边一位颇有分量的中年藏家张先生。
张先生含笑点头:“确实,许老师的人物,神韵抓得极准。”
许墨对陈哲这种刻意的“护驾”和抢话行为早已习惯,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沈青宁的方向。她似乎感觉到了注视,微微侧过头,目光与许墨短暂交汇。她的眼神很清澈,像一泓深潭,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随即,她又将目光转回墙上的《凝眸》,仿佛被画中人更深邃的东西牢牢吸住。
林薇薇注意到了许墨的视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算计,更用力的摇晃沈青宁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刻意的娇俏:“青宁!快看!许墨老师在看你呢!天啊,他真人比杂志上还帅!你说,要是他邀请你做模特…”
沈青宁像是被突然从深水中拉出,猛的抽回手臂,脸色似乎更白了些,低声道:“薇薇,别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小雨也关切的靠近:“青宁,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这里太吵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沈青宁轻轻摇头,目光却依旧锁在画上,仿佛那里有她必须看清的东西。就在这时,陈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刻意营造的神秘感,这次是对着许墨和张先生说的:
“老师,张先生,说起来真是缘分。这次去南边乡下收老物件,我淘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感觉技法相当独特,年代感十足,跟您这次入选的《凝眸》那种沉静内敛的气质,还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呢。不知…有没有荣幸请二位老师掌掌眼?”他一边说,一边从身后助手那里接过一个用深灰色厚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看尺寸是个不小的画框。
许墨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在这种社交场合展示不明来历的私人物品。但张先生显然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哦?陈小哥还有这眼力?快打开看看!能让许老师都觉得有共鸣的,肯定不一般!”
陆明远也凑热闹,大声道:“行啊陈哲,还藏私货了?赶紧的,让大伙儿开开眼!”
在张先生的热情催促和众人好奇目光的聚焦下,陈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向许墨,带着请示的语气:“老师?您看…”
众目睽睽,许墨只得无奈的点点头:“打开吧,小心点。”
陈哲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表演性质的郑重,小心翼翼的解开捆绑的绳子,然后,猛的掀开了包裹的厚绒布!
一个老旧的深棕色木质画框暴露在璀璨的灯光下。画布已经泛黄,颜料龟裂剥落得相当厉害,但依然能清晰的看出画中是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侧影。女子身姿窈窕,低垂着眼帘,纤纤玉指握着一柄小巧的团扇,笔触细腻流畅,透着一股沉静的哀婉,技艺相当精湛。画框本身也显得古朴厚重,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
“啧,这线条…这留白…尤其是这手部的刻画,有味道!是民国的路子!”张先生立刻凑近细看,啧啧称奇,手指虚点着画中女子的手。
许墨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这技法确实有独到之处,尤其是那种含蓄内敛的情绪表达,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他下意识的再次看向沈青宁,想对比一下画中人与她那份相似的古典沉静感。
“啪嚓——!!!”
“电压异常!”陈伯的吼声与爆炸声几乎同时炸响!
数百水晶碎片暴雨般倾泻时,许墨清晰看见:
三根铜线从断裂灯座垂落--截面竟呈被利齿啃噬的锯齿状。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玻璃心脏爆裂的巨响毫无征兆的炸响!众人头顶上方,那盏悬挂在展厅正中央、由数百颗水晶构成、价值不菲的主吊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击中,瞬间爆裂开来!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裹挟着灼热断裂的灯丝残骸和细小的金属构件,如同死亡的冰雹瀑布,向下方毫无防备的人群倾泻而下!
“啊——!”
“小心头顶!”
“我的天!快躲开!”
“救命啊!”
惊呼声、尖叫声、玻璃碎裂声、重物坠地声、酒杯摔碎的脆响瞬间响成一片!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本能的抱头蹲下,或惊慌失措的向四周推搡躲避!香槟塔轰然倒塌,昂贵的酒液像鲜血一样在地毯上肆意漫流,混合着玻璃渣,一片狼藉。混乱中,陆明远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的猛扑过去,一把将背对吊灯的许墨狠狠扑倒在地,用自己的后背和手臂护住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破灯……”
几秒钟后,备用应急灯惨白而冰冷的光线次第亮起,勉强照亮了一片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展厅。惊魂未定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脸上写满了后怕、茫然和擦伤的痕迹。地上散落着晶莹的碎片、扭曲的金属、浸透酒液的地毯残片。
“明远!明远!你怎么样?”许墨在陆明远的帮助下挣扎着站起身,第一时间紧张的查看死党的情况。只见陆明远左臂外侧的衬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道不算深但不断渗血的伤口清晰可见,边缘还沾着一点玻璃碎屑。
“嘶…没事!小意思!划破点皮!”陆明远疼得龇牙咧嘴,却强撑着摆手,脸色因疼痛和惊吓有些发白,“你呢?没被崩着吧?”
“我没事,多亏你反应快!”许墨心头一热,涌起强烈的感激和担忧,立刻撕下自己衬衫相对干净的下摆,迅速给陆明远的手臂做了个简易包扎止血,“别动,先压着!陈哲!快去叫画廊的急救员!还有,打电话叫救护车!快!”他朝同样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陈哲吼道。
陈哲被吼得一激灵,连忙点头,手忙脚乱的掏手机。
“大家都没事吧?有没有人受伤?别乱动,小心地上的玻璃!”陆明远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刻扬声维持秩序,指挥还能行动的助手和工作人员检查现场人员情况,联系物业和急救。展厅里一片忙乱,充斥着后怕的抽泣声和低低的哭泣。
混乱中,没人特别注意到角落里的沈青宁。她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身体筛糠般剧烈的颤抖着,眼神空洞失焦,不再是看画的专注,而是像灵魂被瞬间抽离,死死的盯着地面某个方向——正是那幅旧画框倒扣的位置!嘴唇无声的快速翕动,仿佛在念诵无人能懂的咒语,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林薇薇和周小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坏了,林薇薇抱着头蹲在地上尖叫,周小雨则想拉沈青宁蹲下躲避,却发现她纹丝不动,力气大得惊人。
“青宁!青宁!你怎么了?吓傻了吗?快蹲下啊!”周小雨带着哭腔用力摇晃她,以为她是被巨大的惊吓冲击得失了魂。林薇薇也稍微回过神来,看到沈青宁这副模样,吓得连自己的害怕都忘了,尖声道:“青宁!别吓我们!快蹲下来!危险!”
沈青宁对她们的呼唤和拉扯毫无反应,只是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乱的人群、满地的狼藉,死死钉在某个无形的焦点上。
许墨简单处理好陆明远的伤口,目光焦急的扫视现场,确认除了陆明远和一些轻微擦碰,没有更严重的伤者后,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这时,他才注意到沈青宁那极其反常的状态。心头猛的一紧,他正要迈步过去询问情况,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刚才放置旧画框的位置。
那幅旧画框倒扣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上,陈哲正捂着撞青的额头,脸色煞白的瘫坐在旁边,显然吓得不轻。
突然,许墨瞳孔骤缩!
几滴暗红色的、极其粘稠的、绝非红酒的液体,正缓缓的从倒扣的画框背面边缘渗出,悄无声息的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它们迅速渗透开来,形成几块边缘模糊、正在不断扩大的、不祥的深色污渍!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如同生锈铁器般的腥气,混杂在弥漫的烟尘、酒气和香水味中,隐隐约约的钻入许墨的鼻腔!
“血?谁又受伤了?”离得近的陈哲也看到了那暗红的液体,惊恐的检查自己和周围人。
画旁一位年轻的女宾尖叫晕厥:”血!画在流血!”
许墨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猛的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有断裂扭曲的灯座和几根垂落摇晃的电线,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红色液体的来源!那暗红液体,仿佛是从画框本身“生”出来的!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快步上前,小心的将沉重的画框扶正。画布上,旗袍女子的侧影依旧。但在应急灯惨白而直接的光线照射下,许墨骇然发现,画中女子原本模糊低垂、透着哀婉的嘴角,此刻竟似乎…极其诡异的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一种穿透画布、直刺人心的嘲弄!
他下意识的、几乎是惊恐的再次看向沈青宁的方向!
沈青宁依旧保持着那种失魂落魄、石雕般的状态,但她的目光,此刻竟也死死的、直勾勾的钉在这幅重新立起的、渗出暗红液体的旧画上!仿佛那画是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黑洞!而她身边的林薇薇和周小雨,正全神贯注的试图唤醒她,根本无暇顾及那幅诡异的画。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张先生皱着眉头,嫌恶的用纸巾擦着溅到西装上的酒渍,看着画框上还在缓慢渗出的暗红污渍和画中女子那诡异的笑容,连连后退,“陈小哥,你这东西…邪性得很!不干净啊!”他摇摇头,带着一脸晦气表情的助手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这东西…邪门…太邪门了…”瘫在地上的陈哲看着画框上的暗红污渍和那渗人的笑容,语无伦次的喃喃,挣扎着想离它远点,手脚并用向后蹭。混乱中,他撑地的手掌不小心按在了一小滩尚未完全结晶的暗红粘液边缘,指尖传来滑腻冰凉的触感。他嫌弃的在昂贵的地毯上使劲蹭了蹭,却没注意到几粒微小的、针状的血红晶体已悄然嵌入了他的指甲缝。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凉感,正顺着指尖的皮肤悄然向上蔓延,让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喉咙深处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派对彻底毁了。宾客们惊魂未定,带着满腹的狐疑、后怕和一丝对那幅“邪画”的恐惧,匆匆告辞离去。陆明远忍着胳膊的疼痛,焦头烂额的处理善后,指挥清理现场,应付闻讯赶来的物业和保险公司人员。医护人员再次确认了陆明远的伤口无大碍,做了更专业的消毒包扎。
“陆总,”一个负责调取监控录像的员工小跑过来,脸色古怪,“您最好看看爆炸前几秒的录像……所有角度的画面,在吊灯炸开前0.3秒左右,都闪过一道特别刺眼的、翡翠色的光斑,覆盖了整个屏幕中心区域,然后……录像就花了。”陆明远皱眉看着手机上传来的模糊截图,那抹不自然的翠绿亮得妖异,完全不像现场任何光源。他烦躁的挥手:”知道了,先存档。肯定是线路故障引起的设备异常!”心里却莫名打了个突。
许墨站在一片狼藉中,心神不宁。那几滴来源不明的暗红粘液、画中人嘴角那抹冰冷的诡异弧度,以及沈青宁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脑中反复交织,形成一团巨大的、不祥的疑云。他再次看向门口,沈青宁已被周小雨和林薇薇一左一右搀扶着离开,她的背影单薄,脚步虚浮摇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周小雨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撑住沈青宁冰冷僵硬的身体,感觉像是在拖动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两人合力将她塞进出租车后座,周小雨喘着粗气跌坐进去,关门时指尖无意间刮到沈青宁外套的下摆,带下来一小片湿漉漉、沾着泥点的暗黄色纸屑,黏在了她自己的袖口上。
“什么脏东西……”她嘟囔着,下意识的借着车窗外掠过的路灯看去--
泛黄的纸片上,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截女人的脖颈,一道狰狞的深色勒痕横亘其上!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勒痕的凹陷处,竟用细如发丝的笔触,精细的描绘着一棵枝桠扭曲如挣扎鬼爪的微型老槐树!
“呃啊——!”极度的惊骇噎住了周小雨的喉咙,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僵,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她像甩开一条毒蛇般疯狂的甩动手臂!那片诡异的纸屑被甩脱,轻飘飘的粘在了前排副驾座椅的背面。
“小雨?你怎么了?”林薇薇闻声回头,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惊疑。
周小雨死死盯着那片粘在椅背上的纸屑,仿佛那是什么活物。她想尖叫,想立刻让司机停车把它扔出去,但喉咙像被堵住,牙齿咯咯打颤。就在这时,出租车碾过一个深坑--
“砰!”剧烈的颠簸让所有人都猛的一晃!周小雨下意识的扶住前排座椅稳住身体。
等震动平息,她立刻惊恐的看向椅背---
那片纸片,不见了!
“哪去了?掉哪了?!”周小雨失声低叫,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她不顾林薇薇困惑的目光,慌乱的低头查看脚下肮脏的车垫,手指神经质的扒拉着缝隙,又慌忙检查自己身上、座椅周围……没有!哪里都没有!那片画着恐怖图案的纸片,就在她眼前,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是刚才颠簸时掉到哪个死角了?还是……它自己‘走’了?这个念头让她毛骨悚然。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帆布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再也不敢看车内的任何阴影角落。
直到搀扶着沈青宁走进宿舍楼道冰冷的灯光下,这份让她窒息的恐惧依旧久久不能消散。
出租车尾灯的红光在湿冷的夜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汇入城市主干道川流不息的车河,像一滴血溶于黑暗的潮水。许墨站在画廊破碎的玻璃门前,无意识的望着那个方向,心头沉甸甸的压着沈青宁离去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晚风卷着水晶吊灯的碎片残骸和香槟的酸腐气味掠过脚边,发出细碎呜咽般的声响。展厅内,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工人们沉默的清理着狼藉,每一次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这片劫后的死寂,比刚才的混乱更让人心悸。
“咔嚓!”一声突兀的、踩碎玻璃的脆响,几乎就贴着他身后响起!
许墨猛的回头。是陈伯。他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油腻腻的工具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后门附近的阴影里。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尘土,浑浊的老眼没有看许墨,而是像两把生锈的钩子,越过他的肩膀,死死的、充满无法言喻的恐惧的钉在那幅靠在墙边的旧画框上!枯手指向画框榫卯:”这‘鬼工榫’!专封凶物…”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鬼工榫’’凶物’?您…您知道些什么?”许墨皱眉问道,心里却升起强烈的违和感。这老人太奇怪了,而且他此刻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件物品的眼神,而是像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陈伯艰难的止住咳嗽,喘息着,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画上,突然他猛的拽住许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警告:“四十年代程婉君上吊前……就用这种榫!这画…沾了…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别往屋里带…许先生…听我一句…千万离它远点…越远越好…”他说得又急又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枯瘦的手指神经质的抠着工具箱的提手。说完,他像被那画烫到眼睛,猛的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一眼,提着工具箱,佝偻着背,颤巍巍的、近乎小跑的消失在通往后面仓库和楼梯间的黑暗走廊里,只留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混乱过后的寂静展厅里空洞的回荡。
陈伯的警告和他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浸透了许墨的心肺。他看着那幅静静靠在墙边、散发着阴冷不祥气息的旧画,又想起沈青宁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她们之间那惊心动魄的诡异相似感。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像藤蔓般缠绕住他:他必须弄清楚这画的来历!它和沈青宁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陈伯又在恐惧什么?这画框背面,隐约可见的几个模糊刻字:”1947.9.15”和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程”字,像冰冷的密码锁住了秘密。
陈哲这时凑了过来,心有余悸的瞥着那幅画,脸上挤出担忧:“老师…这画…太邪性了!张先生说得对,不吉利!要不…我找个地方处理掉?省得惹麻烦。”他巴不得立刻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不用。”许墨的声音异常低沉、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冷意,“这画…我要带回去研究。”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今晚所有诡异事件的答案,一个或许能解开他灵感枯竭、甚至关乎沈青宁安危的答案。他弯下腰,小心的搬起那沉重的画框。
陆明远包扎好手臂走过来,正好听到许墨的话,愕然道:“许墨!你疯了?那老头说得够清楚了!这玩意儿邪门!还有监控里那诡异的光斑!你…”他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
只见陈哲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咳咳…呕…!”他猛的弯下腰,对着旁边的垃圾桶一阵干呕,随即吐出一小口带着血丝的粘痰。那粘痰落在桶内废弃的包装纸上, 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赫然可见其中夹杂着几粒细小的、针状的血红色晶体,正幽幽的反射着微光,晶体中心似乎还缠绕着一丝极细微的、翡翠色的丝状物!
“操…这什么鬼东西…”陈哲看着自己吐出的东西,脸色由红转白,眼神充满了惊骇和恶心,他惊恐的用纸巾使劲擦嘴,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喉咙里那股腥甜冰凉的感觉却愈发清晰,像有冰冷的细线在气管里爬行。 他再看向那幅旧画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恐惧,更添了浓烈的怨毒。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赶紧扔了它!求您了!”。
许墨看着陈哲吐出的带晶体的血痰,又看看他那张因恐惧和不适而扭曲的脸,最后目光落回那幅沉默的画上。陈伯的警告、沈青宁的异样、吊灯的诡异爆炸、暗红的粘液、结晶的血痰…… 所有的线索都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这幅画,也缠绕着他寻求答案的决心。
“……你先回去休息,看医生。”许墨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搬起画框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这画,我必须弄清楚。”他不再看陈哲惨白的脸和垃圾桶里那刺眼的晶体,抱着画框,转身走向楼梯。
“明远,”许墨打断他,眼神凝重如铁,“帮我个忙,查查这栋楼的历史,尤其是1947年前后,有没有一个姓‘程’的小姐住过?或者…这楼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他指着画框背面那模糊的刻字,“我觉得…这画,还有今晚的事,没那么简单。”
陆明远看着许墨眼中那种熟悉的、一旦认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着,又看看那幅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旧画,无奈的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许墨的肩膀:“行吧行吧,拗不过你。我托人问问档案馆和街道的老住户。你…自己千万小心点!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他了解许墨,知道此刻说什么阻止都是徒劳。
许墨郑重的点点头:“谢谢,兄弟。”他搬着沉重的画框,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顶楼画室的楼梯。身后,陆明远忧心忡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顶楼的画室宽敞而空旷,挑高的空间,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此刻却丝毫驱散不了许墨心头沉甸甸的阴霾。熟悉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中,那缕若有若无、如同铁锈般的腥气,如同附骨之蛆,更加清晰的萦绕在鼻尖。他将旧画框小心的靠在远离画架的墙角,没有立刻去研究它。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只想先喘口气。他冲了杯滚烫的浓咖啡,端着杯子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吊灯爆裂的巨响、飞溅的碎片、陆明远流血的手臂、沈青宁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样子、陈伯惊恐欲绝的警告、那几滴暗红粘稠的液体、画中人嘴角那抹冰冷的诡异弧度…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碰撞。
他烦躁的放下咖啡杯,拿出手机,找到之前陆明远给他看的那张美院官网上的沈青宁照片——一张获奖时的证件照,笑容清浅,眼神清澈。他又忍不住走到墙角,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端详旧画中那个旗袍女子的侧影。越看,心越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眉眼的弧度,那下颌柔和的线条,那份沉静中萦绕不去的哀愁气质…与照片里的沈青宁,相似得令人心惊肉跳!这绝不仅仅是类型化的古典美,而是一种…灵魂轮廓的诡异映射?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画框背面粗糙的木纹,触碰到“1947.9.15”和那个模糊的“程”字刻痕。指尖在“程”字下方一处凹陷处停留——那里的污垢似乎更厚些。他下意识的用指甲用力刮蹭了几下,木屑和污垢簌簌落下,指腹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有规律的凹痕组合。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和隐约的熟悉感瞬间从指尖窜入大脑,仿佛触碰到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令人心悸的角落。那不像文字,更像某种……他一时无法理解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符号或印记?就在他聚精会神想要辨认那凹痕的走向时,一种奇异的冰凉感瞬间从指尖窜入大脑!他的右手食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无意识的、极其流畅的,开始在旁边落满灰尘的画室工作台上临摹起来,一个扭曲而繁复的符号,紧接着是一个刚劲有力的繁体“封”字!指尖划过台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许墨猛的惊醒,骇然看着自己无意识画出的符号和字!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符号……这感觉……十岁那年,在祖父书房打翻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一枚沉甸甸的、刻着同样符号的暗黄铜章滚落出来,径直卡进了暖气片的缝隙深处。他记得祖父当时脸色剧变,从未有过的暴怒,一把将他拽开,声音嘶哑而恐惧:“那是锁邪物的印!碰不得!”年幼的他只当是祖父心爱之物,从未深想……如今,这冰冷的印记,竟跨越时空,在这幅邪异的画框上,通过他的手指,再次显现!
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不安的摇曳,沙沙作响,扭曲的枝桠在画室光滑的橡木地板上投下如同鬼魅爪牙般晃动的影子。许墨的目光无意识的追随着地上那些摇摆不定的树影,试图平复混乱的思绪。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在斑驳摇曳的树影旁边,是那幅旧画框投下的、相对清晰的影子。画中女子的侧影在地板上被拉长、变形,但轮廓依然可辨。
就在许墨的注视下,那影子中女子低垂的头部,极其轻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缓缓的…转动了一下角度!
仿佛隔着画布和漫长的时空,一双无形的眼睛缓缓睁开,冰冷的、精准的…朝他“看”了过来!
“嘶--!”
许墨倒抽一口冷气,头皮瞬间炸开!手中的咖啡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褐色的液体和瓷片飞溅!巨大的、纯粹的恐惧如同冰海怒涛,瞬间将他吞没!他猛的向后踉跄几步,后背“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影子。树影依旧在风中晃动,而画中人的影子,似乎又恢复了那静止的侧影。
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是幻觉时,目光扫过画框表面——覆盖在画作上的那层老式玻璃并非平面,而是带着微妙的、不均匀的波浪形纹理。窗外,远处工地新架设的强光探照灯恰好扫过,刺目的光斑穿过剧烈摇曳的槐树枝桠,再被这凹凸的玻璃折射、扭曲,在地板上投射出瞬息万变、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光栅。刚才那惊悚的“转头”,似乎正是这动态光斑与树影在特定角度叠加的畸变效果?
幻觉?真的是幻觉吗?
许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黏腻的贴在背上。他不敢再看那影子,更不敢再看墙角那幅沉默的画。他像躲避瘟疫般冲到门边,“啪”的一声用力关掉了画室里所有的灯!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只有窗外城市遥远而冷漠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庞大而扭曲的轮廓。墙角那个倚靠着的旧画框,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变成了一个蹲踞的、散发着无形恶意的活物,那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许墨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中,只能听到自己如同失控引擎般狂跳的心跳声。陈伯那惊恐欲绝的警告在耳边尖啸般回响:“这画…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以及…地上那无声转动的影子。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的拉开厚重的画室门,几乎是连滚爬带的冲下楼梯,逃离了这个瞬间变成魔窟的顶楼空间。就在他关上楼梯间防火门、隔绝了画室景象的同一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干透的细小枝桠被无声折断,或者陈年老木的榫卯在黑暗中悄然错位,精准的从那片死寂的画室深处传来。
身后,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重新合拢,只有那幅倚在墙角的旧画,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画布上那道龟裂的纹路,似乎又悄然无声的…蔓延了一丝。一缕微不可察的、铁锈般的腥气,在松节油的气味中,固执的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