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7 年隆庆开关的诏书传到福建漳州时,林海正将一具尸体踹进怒涛翻滚的海里。
咸腥的风卷着官差的吆喝声:准贩东西二洋!唯禁通倭——他抹了把脸上的血,
咧嘴笑了。六年的刀头舔血,终于镀上了一层金光。腥咸的海风卷着浓重的铁锈味,
猛烈地灌入林海的口鼻。脚下是湿滑的船板,随着浪涛剧烈起伏。
又一个试图从他船上抢走最后半袋糙米的家伙,被他亲手扭断了脖子。
尸体沉入漆黑翻滚的海水,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瞬间就被贪婪的浪头吞噬。
准贩东西二洋!唯禁通倭——远处岸上隐隐传来的官差吆喝,
在呼啸的海风中变得断断续续。林海布满血丝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字眼。
他正用一块浸透咸腥海水的破布擦拭着厚背砍刀上的血迹,动作猛地顿住。
刀锋上残留的暗红,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抬起头,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
几道未干的血痕蜿蜒爬过,显得狰狞。目光死死投向声音模糊传来的月港方向,
那紧闭的巨大闸门在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六年了,整整六年!在这片杀机四伏的海上,
像野狗一样抢夺、厮杀、亡命,只为了一***命的粮食,为了一线渺茫的生机。每一道伤疤,
都刻着倭寇的刀锋;每一个死去的兄弟,都沉在这片吃人的海里。
开关…准贩东西二洋……林海喃喃自语,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蓦地,
一个几乎扭曲的笑容在他染血的脸上绽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在这惊涛骇浪的暗夜里,
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狂喜和狠戾。哈…哈哈哈!他猛地将砍刀狠狠***脚边的船板,
刀身嗡嗡震颤。那一纸轻飘飘的诏书,在别人眼里或许是朝廷恩典,是贸易的曙光。
但在林海眼中,这分明是命运终于向他裂开的一道缝隙,一道可以让他这条嗜血的鲨鱼,
堂而皇之游进去,最终将猎物撕碎的黄金缝隙!月港的闸门,在帝国迟滞而沉重的机括声中,
正缓缓开启。而林家的走私帝国,那注定由白银与尸骨堆砌的王朝,其庞大而黑暗的根系,
正悄然从这道合法的裂缝深处,疯狂滋长。
1 染血的船引1567 年月港督饷馆檐下新挂的大红灯笼,
在初秋带着咸腥气的夜风里剧烈摇晃,投下不安定的光晕。
光斑扫过林海紧握的手——一张轻飘飘的纸被他攥在掌心,边缘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皮肤里。
这便是船引,薄如刀刃,却承载着足以劈开他命运的沉重分量。那方方正正的朱红官印,
在晃动的红光下像一团凝固的血,刺目地烙在纸上。公贩商人林海。这几个字,
烫得他掌心发痛。海盗?不,从这一刻起,他是公贩了。朝廷认的。潮声拍打着堤岸,
规律而沉闷。就在这单调的背景音里,一丝不和谐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林峰,他的胞弟,
脸色在灯笼光影下显得有些发青,几步抢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大哥,
三条船!都装满了,顶好的湖州生丝!可……可东洋那边,藤原派来的快脚传了死信,
这次咬死了要铁器!生丝?他们眼下不缺!倭国那边出的银价,
林峰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吕宋番鬼的三倍不止啊!
林海的身形在灯影里纹丝未动,只有握着船引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潮声依旧,
但落在他耳中,却陡然混入了十六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惨嚎。宁波,争贡之役!
两拨红了眼的日本诸侯为了抢先一步朝贡天朝,在驿馆里就拔刀相向,血染红砖。
大明皇帝震怒,一道旨意,锁死了东洋贸易,也锁死了无数靠海吃饭人的生路。
那场闹剧流出的血,似乎此刻又弥漫在了月港湿冷的空气中。铁器……林海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得像从海底传来。他抬手,从肩上捻下一片被风吹落的木棉花瓣,鲜红欲滴,
被他粗糙的手指碾碎,猩红的汁液瞬间染了指腹,如同血迹。装底舱。
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用陈家的盐引打掩护,压在上面。他缓缓转过身,
灯笼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清晰地映着林峰骤然绷紧的脸。记住,林海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若被巡检司的鹰犬嗅到味道,截住了……林峰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与兄长如出一辙的狠绝:沉船,灭口。一个活口不留。
灯笼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兄弟俩的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拖得很长,扭曲晃动,
如同两只即将扑向猎物的夜枭。月港的夜,在这一纸船引之后,注定不再平静。
2 黑潮上的银山1592 年1592 年的深秋,海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庞大的林家船队像一群沉默的巨鲸,悄无声息地滑入越南会安港。甫一靠岸,
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蜿蜒的河岸两侧,灯火如一条条妖异的金蛇,在夜色中扭动、闪烁。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香料味、鱼腥味、汗味,还有劣质脂粉的甜腻。
日本町艺妓咿咿呀呀的歌声,带着异域的哀婉,与闽南商人粗犷响亮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种奇异而充满生机的混乱。少年林屿站在船舷边,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父亲庞大商业帝国的腹地。他十七岁的眼眸里,
盛满了新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岸上的人流如同沸腾的蚁群,各色服饰、各种口音,
***、倭人、占城人、甚至皮肤黝黑卷发的昆仑奴,摩肩接踵。他紧紧跟在父亲林海身后,
踏入这片光怪陆离的异域。潮州会馆的后堂,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上好茶叶的混合气息。倭商藤原,
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人,穿着考究的吴服,跪坐在蒲团上。
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漆黑光亮的漆盒。盖子被无声地掀开,没有珠光宝气,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雪白!那是满满一盒用倭国秘传灰吹法
反复精炼提纯出的银锭,每一块都切割方正,边缘锐利,
在昏暗的室内散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映得藤原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也泛着寒光。
管事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仅仅是财富,
更像是一座移动的、冰冷的银山,散发着无声的威压。林老板,请看,成色如何?
藤原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却字字清晰。林海只是微微颔首,
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其中一块银锭,冰冷的触感直透指尖。藤原先生的手艺,
自然无懈可击。他的目光扫过银锭,又落回藤原脸上,只是不知,下一批货……
话音未落,会馆侧门被猛地拉开!一股冷风灌入。进来的并非会馆仆役,
而是几个穿着看似普通琉球贡使服饰、眼神却异常剽悍的男人。为首一人,步伐沉稳有力,
眼神如刀锋般扫过室内,最后死死钉在林家管事的身上。他径直走到管事面前,
宽大的袖袍下,一点乌黑的金属寒光悄然顶住了管事的咽喉!动作快如闪电,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林桑,那贡使开口,
竟是流利的萨摩腔日语,低沉而充满压迫感,那三船景德镇上品青花,我家主公,要定了!
藤原君,对不住了。他袖中的短刀微微用力,管事脸色煞白,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藤原的面色瞬间阴沉如水,手指在宽袖中捏紧。林海却仿佛置身事外,端起茶杯,
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精光。这哪里是朝贡的使节?
分明是萨摩藩的精锐武士!为了抢先拿到紧俏的瓷器,竟不惜在异国他乡拔刀相向!
林屿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掌控的这张庞大暗网,
每一根丝线都紧绷着,连接着***裸的欲望、致命的威胁和令人疯狂的财富。林海放下茶杯,
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打破了死寂。和气生财。他淡淡开口,
目光在藤原和那萨摩武士之间扫过,瓷器,总归是要卖的。价高者得,规矩不能坏。
这位……壮士,刀,可以先收起来了。萨摩武士死死盯着林海,眼神凶狠,对峙了片刻,
终于缓缓收回了袖中的短刀,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管事如蒙大赦,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林海不再看他们,伸手一把将还有些发懵的林屿拽到后堂的雕花木窗前。窗外,
是黑沉沉的大海,只有远处锚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等待交易的各国船只。看懂了吗?
林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掌控一切的冷酷,
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指向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船只、也孕育了无尽财富的漆黑海面,
什么隆庆开关?什么王法?那不过是朝廷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一道破篱笆!
他的手指用力戳向黑暗中几个特别巨大的、轮廓模糊的船影,真正的金山银海,
能买人命、买刀枪、买通鬼神的路子——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敲在林屿的心上,
在那儿!在那些番鬼的大船上!在那些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的海上!顺着父亲的手指,
林屿极目望去。在港口外围深水锚地,几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浮现,
那是三艘来自遥远西方的西班牙盖伦大帆船!如同漂浮的城堡。借着稀疏的灯火,
能看到粗壮的桅杆、高耸的尾楼。更令人心惊的是,船上正用粗大的绳索和吊杆,
将一箱箱沉重得不可思议的货物卸到小驳船上。借着搬运工人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
林屿清晰地看到,那些箱体破裂处露出的,并非寻常货物,
而是一块块在火光下闪耀着冰冷沉重光芒的银锭!那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秘鲁波托西银矿,
用无数印第安奴隶的血泪和生命开采熔铸出的白银洪流!这些白银,最终将如同贪婪的血管,
源源不断地涌入月港这个天子南库,滋养着大明王朝的肌体,也悄然腐蚀着它的骨髓。
历史记载,这个时期,通过月港流入大明的白银,竟占当时全球白银产量的三分之一!
海风带着大洋深处的寒意吹在林屿年轻的脸上,他却感到一股滚烫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混杂着惊悸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对那无边黑暗与财富的渴望。父亲的话,
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脑海:财富生于海上,规则亦生于海上。那道看似开启国门的圣旨,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海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3 白蛆啃噬的王朝1630 年白蛆啃噬的王朝1630 年崇祯三年的夏夜,
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扣在月港上空。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一丝风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