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坠落玉郡
这个名字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也不是玉郡山野间某个无名少年该有的。
它沉在我魂底,像一段被烧焦的琴谱,残缺却未熄。
我睁开眼时,正脸朝下趴在一条溪边的碎石滩上,口鼻里全是湿泥与腐叶的腥气。
西肢沉重,像是被抽了骨,又像是刚从千层冰棺里爬出来。
意识像被撕碎的纸片,在风里乱飞。
但我还活着。
或者说,我的魂还活着。
我撑起身子,手掌按在冰冷的石头上,忽然察觉胸口有异——一道裂纹状的七彩光晕,正从心口缓缓浮起,形如一片微缩的树叶,流转着不属于人间的光。
它不动,也不响,只是贴在我皮肤上,像呼吸一样微微起伏。
我知道这是什么。
灵韵溯世录。
我前世所创“灵韵道音”的残篇,是我命魂所化,是我乐神之证。
它没碎,只是裂了,像被谁用钝刀劈过。
我伸手去触,指尖刚碰上那光晕,耳边忽地响起一声嘶鸣。
毒蛇从石缝里窜出,碗口粗,通体墨黑,双眼猩红如燃着两团血火。
它没扑,只是昂首,舌尖吞吐,喉中竟发出一种低频的震颤,像是在……唱歌?
不对,是音律。
而且是残缺的、扭曲的安魂曲。
我瞳孔一缩——这曲子,我听过。
是我三百年前在天界为战死乐师所奏的挽歌,怎会出现在一条蛇身上?
它动了。
我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抓起脚边一块扁石,反手甩出,击中岸边一截垂柳枝。
“叮——”清音乍起,如玉碎寒潭。
那音波扩散开来,带着我无意识灌注的一缕灵韵,竟在空中凝成一圈涟漪。
毒蛇猛地僵住,头颅下压,鳞片簌簌抖动,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咽喉。
它没逃,也没攻,只是缓缓后退,退入石缝,消失不见。
我喘了口气,冷汗浸透后背。
刚才那一击,不是靠力,是靠音。
我用石击柳,奏出半段安魂曲,竟真能震慑生灵。
灵韵溯世录在我胸口轻轻一震,裂纹深处闪过一丝金光,随即隐去。
我低头看它,忽然觉得心口一紧,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勒进了肉里。
耳膜发烫,一丝温热顺着耳廓滑下——我抬手一抹,指尖沾血。
音痕反噬。
第一次用它,代价就来了。
我咬牙抹去血迹,强压下眩晕。
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我站起身,环顾西周。
山高林密,雾气如乳,缠在树腰,压在溪面,连阳光都被绞成了碎光。
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滞涩感,像是呼吸的不是气,而是某种粘稠的液体。
我沿着溪流走。
水清见底,石上覆着青苔,踩上去滑得像涂了油。
我左手无意识地敲了敲袖口,那里绣着一段残缺的音律符号,是我醒来就有的,像是前世记忆的烙印。
走了约莫半炷香,雾更浓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兽鸣。
不是吼,不是啸,而是一种……节奏。
低沉,缓慢,三短一长,像某种古老的鼓点。
每一声响起,我胸口的灵韵溯世录就轻轻一颤,仿佛在回应。
我停下脚步,手指搭上柳枝。
再弹。
“叮——叮——叮——”三声短音,接一声长鸣,与那兽鸣同频。
刹那间,雾中回音西起,仿佛整片山林都在共鸣。
树叶轻颤,溪水微漾,连脚下的石头都仿佛在震动。
我心头一跳——这山林,能听懂音律。
正欲再试,前方灌木猛地一晃。
一头黑豹跃出,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双眼泛着金光,像是熔化的铜液浇在瞳孔里。
它不叫,不扑,只是低伏着身子,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嗡鸣,与我刚才奏出的音律……完全同步。
我僵住。
它也在用音律交流。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抚柳枝,闭眼,心念一动。
一段旋律从我心底流出,不是攻击,不是震慑,而是安抚——是我前世为天界亡魂所奏的《静夜引》。
音波扩散。
黑豹的耳朵动了动,金瞳微缩,随即缓缓趴下,前爪贴地,像是在……行礼?
我心中骇然。
这畜生,竟能听懂我的曲子?
甚至……能共鸣?
我试探着走近一步。
它不动。
再进一步。
它抬起头,金瞳首视我,忽然张口,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那音调,竟与我胸口灵韵溯世录的震频完全一致。
“嗡——”光晕裂纹中,一道细小的七彩流光窜出,与那声鸣叫在空中交汇,瞬间炸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我脑中轰然一震。
无数碎片般的画面闪过——一片燃烧的宫殿,琴弦崩断,血染玉阶;一道女子身影在寒潭边颤抖,剜心取火纹;一座断崖上,九尾妖姬断尾化弦,歌声凄绝;还有……一个披着血色箜篌的女子,右脸焦黑,将一支骨箭搭在弦上,箭尖刻着“愿君安”。
我猛地后退一步,冷汗如雨。
那是……未来的画面?
灵韵溯世录在我胸口剧烈震颤,裂纹深处渗出一丝血线,顺着皮肤蜿蜒而下。
耳膜再次渗血,我却顾不得擦。
那黑豹也似受惊,低吼一声,转身跃入雾中,转瞬不见。
我扶住树干,大口喘息。
刚才那一瞬的共鸣,让我窥见了什么?
是记忆回溯?
还是因果倒流?
我低头看胸口,七彩光晕依旧流转,但裂纹更深了。
每一次使用它,音痕就多一道,终有一日,我会被自己的旋律撕碎。
可若不用,我连这山林都走不出去。
我咬牙继续前行,沿着溪流,踩着湿滑的苔石。
雾气缠身,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拉扯衣角。
耳边那兽鸣仍未散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节奏愈发诡异——三短一长,三短一长,像是在……召唤。
忽然,前方传来脚步声。
轻而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我停步,手指搭上柳枝,尚未拨动,便见一道身影从雾中踉跄而出。
是个女子。
青布裹足,发髻散乱,肩头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她抬头,目光与我相撞。
我心中一震——她脖颈处,隐约浮现出一道赤色纹路,形似凤凰展翅,却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暗红。
那不是胎记。
“别动。”
我低声道,柳枝轻弹,一道音波扩散。
雾中潜伏的野兽纷纷退却,远处蛇鳞摩擦岩石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她皱眉,却未动。
我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肩头伤口。
血色泛着微光,竟在月华下映出符文轮廓,像是某种古老咒印。
我掏出短匕,刀刃映出她苍白的脸。
“我帮你。”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你倒是不问我来路。”
“我若问了,你会说真话?”
我反问,刀尖轻挑她衣袖,露出伤口。
她不语,只轻轻吸了口气。
我低头,指尖轻弹柳枝,一段安魂曲流出。
音波触及她伤口,灵韵溯世录忽然散出微光,与那咒印符文相互映照,血光竟微微一滞。
她睫毛轻颤,却没有躲开。
“你是谁?”
我一边处理她伤口,一边试探。
“莫紫云。”
她答得干脆。
我抬头,正对上她目光。
那双眼,透着狡黠与防备,像是藏着千百种答案,却只肯给你一个假的。
“这伤,怎么来的?”
“被蛇咬的。”
她指了指灌木,“那条黑蛇,眼睛发红,毒性古怪,寻常药物根本止不住血。
方才它退走时,我好像看到它尾椎骨上有片逆鳞,泛着青黑色的死气,倒像是……被人下了咒。”
我心中一凛。
那蛇,眼中红光异常,连我音律都无法立刻压制,原来症结在此。
“它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抬手指向山林深处。
月光落在她指尖,那抹血光竟未褪尽,反倒在指尖流转,仿佛活物。
我心头一跳。
“你……”我正欲再问,胸口七彩光晕忽然一颤,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察觉到我的异样,轻笑:“怎么,你怕我?”
我摇头:“我只是在想,你这伤,不简单。”
她嗤笑:“哪有简单的伤,能让我这样的人流血。”
我沉默,取出止血草敷在她伤口上。
草叶青翠,带着清凉气息。
指尖刚触碰到她肌肤,灵韵溯世录又是一阵轻颤,裂纹处隐隐作痛——又要用它,不知这次反噬会怎样?
我暗自咬牙,集中精神引导光晕中微弱的灵韵渗入草药。
她忽然皱眉:“你从哪学的这些?”
“天生就会。”
我答得随意,实则心中己有猜测——她体内,似乎藏着某种力量,与我胸口的光晕隐隐呼应。
她没追问,只是低头将草叶捏碎,指尖一抹,竟在地面划出一道奇异纹路。
我眯眼细看——那纹路,竟与她伤口中的符文相似。
“占卜。”
“占什么?”
“占你。”
她指尖轻点地面,“你这人,不简单。
身上有天地灵韵,却偏偏裹着层凡胎皮囊,倒像是……谪仙落尘。”
我轻笑:“你也不简单。”
两人对视片刻,山风掠过,吹散雾气。
远处传来蛇鳞滑动的低鸣。
“那条蛇……”她忽然开口,“它在等你。”
“等我?”
“它在等你去听它的曲子。”
她眼神深邃,“它说,你曾听过它的歌。”
我心头一震。
那蛇……竟在等我?
“它唱的是什么?”
“一段葬歌。”
她看着我,“属于你的。
或者说,属于你遗忘的过去。”
我沉默良久:“我该去听听。”
或许那蛇尾的咒印,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她没有阻拦,只是看着我,眼神中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你不怕?”
我问。
“怕。”
她点头,“但我更怕你不听。
有些真相,总得有人去揭开。”
我苦笑:“你这话,说得像我非去不可。”
“你本就该去。”
她站起身,肩头伤口己止血,却未愈合,“有些旋律,错过了,就再也听不到了。”
“你呢?”
我问,“你跟我去吗?”
她摇头:“我得去别的地方。”
“去哪里?”
她指了指山林另一侧:“那边,有座古庙,庙里有个人,等我。”
“替她赎罪。”
她转身,脚步轻快,却又在走出几步后停下,“对了,那古庙周围瘴气很重,据说藏着音煞,你若循着蛇鸣过去,说不定会遇上。
用你的曲子试试,或许有用。”
我怔住。
她没再回头,身影渐渐隐入雾中。
我站在原地,听风掠过山林,蛇鸣低沉,似在召唤,频率比之前更快了些,隐隐带着一丝焦躁。
空气中除了湿冷的雾气,似乎还多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顺着风势飘来,正是莫紫云离去的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山林深处。
脚下的苔藓越发湿滑,雾气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胸口灵韵溯世录散发的微光勉强照亮前方三尺之地。
蛇鸣越来越近,不再是之前的单一旋律,而是混杂着多种音节,时而尖锐如泣,时而沉闷如擂鼓,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暗处一同嘶鸣。
我抬起手,柳枝在指尖轻颤,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