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起,父母的身影就总嵌在长途汽车站的玻璃门后。他跟着爷爷奶奶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
墙皮剥落在墙角积成碎屑,像时光褪下的痂。爷爷退休后还在小区门口的修车铺帮工,
每天傍晚回来,身上总带着机油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垢。
奶奶的老花镜度数一年比一年深,穿针时得把线头凑到鼻尖前,线穿过针眼的瞬间,
她会舒口气,像完成了件大事。他天生带着股怯意。幼儿园午睡时,
邻桌的男孩突然扑过来咬他的胳膊,齿痕深得渗出血珠。老师蹲下来问疼不疼,
他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操场的泥,声音细得像蛛丝:“不疼。
”可那天下午的自由活动,他躲在滑梯底下,用指甲反复抠着胳膊上的血痂,
直到新的血珠冒出来——那点被攥碎的不服气,像颗受潮的种子,埋在心底,发不了芽,
就烂成了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缠缠绕绕。小学那几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总在课间堵他。
她们抢他的算术本,用红笔在封面上画小乌龟,把他的橡皮切成小块扔进花坛。他从不躲,
也不骂,只是放学后留在教室,把被画花的本子一页页撕下来,用透明胶带粘好,
再把散落的橡皮碎块捡回来,拼成不完整的一块。他的成绩单永远排在前七名,
铅笔字写得方方正正,像是在纸上给自己搭了座堡垒。升入市重点初中那天,
爷爷特意买了块新橡皮给他,用报纸包着,边角磨得发亮。校门的电动伸缩门缓缓打开时,
他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了汗。起初他能稳在年级两百名,可物理公式像绕口令,
英语单词总记混,成绩像坐滑梯似的往下滑。班主任是教政治的,姓刘,镜片总擦得锃亮,
反光时能照出学生的影子。她把他们几个“努努力就能踩上市重点线”的学生归成一组,
在班会课上宣布组名时,他正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等回过神来,
只听见“重点培养”四个字,像块石头压在了心口。作业永远写不完。
台灯是爷爷从旧货市场淘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得作业本上的字也跟着晃。他常常写到凌晨,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爷爷在隔壁房间的咳嗽声,成了夜里唯一的调子。
有次实在太困,笔尖戳在手指上,留下个蓝黑色的小点,他盯着那点看了半晌,
突然想起幼儿园被咬伤的胳膊,原来疼痛是会留下印记的。英语是他跨不过的坎。
那次单元测验,他的分数拖了小组积分的后腿。刘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
手指敲着桌面:“下午音乐课,给全班道歉。”那天音乐老师请假,
教室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扬起细小的灰尘。中午他攥着衣角跟母亲说想请假,
母亲刚从外地回来,行李箱还放在门口,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衣服。
“就知道偷懒!”她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菜汤溅到桌布上,“考不好还有脸请假?
”奶奶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没说一句话,只是把柴禾往灶膛里推了推,
火星子噼啪跳出来,又很快灭了。下午的道歉像场公开处刑。他走上讲台时,
皮鞋跟磕在台阶上,发出“咚”的一声,全班都安静了。他深深鞠了一躬,
脊梁骨绷得像根弦,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下台时他盯着地面,
水泥地上有块深色的污渍,像摊没擦干净的血。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有好奇,有嘲讽,
像针一样扎进来,可他连头都不敢回。那天晚饭,母亲给他夹了块排骨,他没抬头,
只说“谢谢”,声音平得像块板。后来英语听写成了他的噩梦。刘老师的戒尺是塑料的,
敲在手心时,先是麻,再是辣,最后是钻心的疼。有次左手被打得肿起来,
指关节都看不清了,他把校服袖子往下扯了扯,遮住那片红肿,照样握笔写作业。
晚上奶奶给他掖被角时,手指碰到他的手腕,他猛地缩回手,说“热”,奶奶的手顿在半空,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望着天花板,左手藏在被子里,疼得睡不着,
却没跟任何人说——有些事,说了也没用。中考成绩出来那天,他正在给爷爷递扳手。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听筒:“超了两分!市重点!”他愣在原地,
扳手“哐当”掉在地上。爷爷捡起扳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手上的机油蹭在他的校服上,
像朵深色的花。那个暑假,父母带他去了海边。他站在沙滩上,海风把头发吹得乱翘,
母亲举着相机喊“笑一个”,他咧开嘴,镜头里的笑容却像张面具,眼睛里空荡荡的,
没有海,也没有光。高中租的学区房在学校对面的老楼里,租金几乎花掉了父母一半的工资。
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墙上贴着前租客留下的明星海报,边角卷了起来,
像只折翼的蝴蝶。开学第一天,他走进教室,陌生的面孔像潮水般涌来,
他下意识地往角落缩,目光却突然被窗边的女孩勾住了。她正低头翻书,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给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揉碎的星光,
瞳仁是纯粹的黑,睫毛又长又卷,眨眼时像小扇子似的轻轻扇动,
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小巧挺翘,鼻尖带着点自然的粉,像刚摘下来的水蜜桃。
嘴唇是浅浅的樱粉色,嘴角微微上扬时,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蜜糖要从里面淌出来。他看得呆住了,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漏跳了半拍,脸上突然发烫,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从那以后,
他的嘴角偶尔会扬起一点弧度。比如在走廊里遇见她时,在食堂排队看到她的背影时,
甚至只是在作业本上看到她的名字时——她的名字很好听,像她的人一样,
带着点温柔的调子。高一要学九门课,他本就是超常发挥才考上这所高中,
成绩在八百名左右徘徊,不算好,也不算差。他常常在课间偷偷看她,发现她的文科很好,
历史课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可化学卷子上,红叉叉却比勾多。而他的化学,
也只是刚及格的水平。他们真正说话,是在一次化学课后。她抱着练习册走到他座位旁,
手指点着一道题:“这道题的反应方程式,你能给我讲讲吗?”她的声音很轻,
像羽毛拂过心尖。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都有点结巴,可还是努力把步骤讲清楚。
那天下午,他的心情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那个寒假,他做了个决定。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化学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
他还第一次主动跟父母说要报补习班,母亲愣了愣,随即高兴地答应了,
父亲则默默掏出手机,给补习班老师打了电话。整个寒假,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草稿纸堆得像座小山,上面写满了化学方程式,有的地方被笔尖戳破了,露出底下的桌面。
第二学期第一次月考,化学成绩出来,99分。老师在讲台上念名次时,
他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她的座位上。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梨涡浅浅的,
像盛了春天的阳光。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从那以后,
越来越多的同学来找他问化学题,其中最频繁的就是她。每次她抱着练习册过来,
他都会把椅子往旁边挪挪,让她坐得近一点。讲题的时候,他故意放慢语速,
手指在草稿纸上慢慢画着分子结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她——她听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着,
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高二分科,
他在填志愿表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了理科。当看到她的志愿表也放在理科那一摞时,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的文科那么好,竟然也选了理科,他不知道为什么,
却莫名地感到开心。分科后,他们还在同一个班,她的座位就在他斜前方,
他抬头就能看到她的背影。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成了别人眼中“关系不错的朋友”。
她会在他英语作业错得太多时,把他的练习册拿去,用红笔圈出错误,
再写上正确的答案;他会在她化学考试前,把自己整理的笔记借给她看。有天晚自习,
她突然转过头,把一本英语错题本放在他桌上:“这几道题你不太懂吧?我给你讲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他看着她低下头认真讲解的样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那是他很久没有过的开心了。她生日那天,他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给她买了杯珍珠奶茶,
是她喜欢的芋泥啵啵味。他把奶茶递给她时,她笑着说了声“谢谢”,
旁边的女生打趣道:“你男朋友送的蛋糕更好吃吧?”他的手猛地顿了一下,
奶茶差点掉在地上。她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他也跟着笑了笑,
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从那天起,他学习更努力了。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题、背书,成绩从八百名一点点爬到了两百名。他的目标很明确,
那所他梦寐以求的大学,往年的录取分数线正好在学校两百名左右。他常常学到深夜,
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可一想到那个目标,就又能爬起来继续做题。高一高二两年,
他过得很累,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他的朋友还是很少,
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回家。他渐渐明白自己对她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情愫,看到她会开心,看不到她会失落,听到她和男朋友的名字会难过。
可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更何况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他那懦弱的性格,
也不允许他有任何超越朋友的举动。生活中的不愉快,他还是习惯性地憋在心里。
同学不小心撞到他,把他的练习册撞掉在地上,他只会默默捡起来,
说“没事”;老师布置的任务太繁重,他心里觉得不公平,却也只会点点头,说“好的”。
他不跟父母说,自从初中那次道歉事件后,他和母亲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