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像个信号弹,炸得整个高三教学楼都活了过来,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我们三个——云屿白、宋闻璟和我,江冷雪——几乎是踩着***的后脚跟冲下楼梯的,目标明确:篮球场。
塑胶跑道上还蒸腾着白天阳光炙烤留下的余温,空气里浮动着塑胶颗粒和尘土混合的、属于青春期的干燥气味。
操场边上几棵上了年头的香樟树倒是慷慨,树冠撑开老大一片浓荫,成了天然的避暑胜地。
温晚晴就站在那浓荫的边界上,怀里抱着两件蓝白校服外套,像一棵安静的小白杨。
夕阳的光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来,碎金子似的洒在她微微低垂的额发和睫毛上,跳跃着。
“喂,白哥!
踩线了!
绝对踩了!
这球不算!”
宋闻璟的大嗓门隔着半个球场就撞进耳朵里,带着篮球砸地的“砰砰”闷响做背景音。
他一边嚷,一边用他那件骚包的亮黄色篮球背心下摆胡乱抹着脸上的汗,汗水把额前那撮总也压不服帖的卷发彻底打湿了,黏在脑门上。
被他指控的对象,云屿白,刚以一个极其舒展的姿势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
球空心入网,发出“唰”的一声脆响。
他落地,单脚还点在三分线边缘那片有些模糊的白漆上,闻言挑起一边眉毛,嘴角那点懒洋洋的笑意没散:“宋闻璟,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下回打球记得带导盲犬,我帮你申请校犬证。”
“我靠!
睁眼说瞎话是吧?”
宋闻璟不干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云屿白跟前,篮球被他单手抓在身侧,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就去推云屿白的肩膀。
他个子比云屿白矮一点点,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儿,让他气势上一点不输。
“自己看!
脚印!
看见没?
新鲜的!
就压在这线上!
裁判呢?
江冷雪!
你管不管?”
我正坐在场边光秃秃的水泥台阶上,拧开一瓶冰镇矿泉水的盖子。
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带来一阵短暂的凉意。
看着那两个家伙在三分线那里像两只争地盘的大狗一样互相顶撞推搡,幼稚得没眼看。
“裁判?”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有点发麻的脚腕,脸上露出一个绝对称得上“不怀好意”的笑容,“裁判来了。”
话音未落,手臂猛地一扬。
一道冰凉透明的水线,在傍晚依旧炽烈的光线里划出一道短促而嚣张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兜头浇下!
“嗷——!”
“嘶!”
两声截然不同的惨叫同时响起。
宋闻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蹦起来,甩着湿漉漉的脑袋,水珠西溅。
云屿白反应快些,下意识侧身想躲,但终究没能幸免,半边肩膀和头发瞬间湿透。
他抬手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沾湿了白色的T恤领口。
他看向我,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微微眯起,像被阳光晃到,又像带着点危险的审视:“江冷雪,你这是……暴力执法啊?”
“错!”
我晃了晃手里空了大半的瓶子,瓶壁上的水珠折射着夕阳,亮得晃眼,“这叫物理降温,专治球场争端和头脑发热。
裁判判定——”我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教导主任那口西平八稳的官腔,“两个笨蛋,各打五十大板,不,各浇半瓶水!
平局!
休战!”
宋闻璟顶着一头湿发,气呼呼地指着我:“江冷雪!
你这是公报私仇!
绝对是嫉妒我刚才那个帅气的上篮!”
“嫉妒?”
我夸张地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就你那个被篮筐盖帽的‘帅气上篮’?
篮球架都替你尴尬!”
“你懂什么!
那是战术性调整!
吸引对方防守注意力!”
宋闻璟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脸颊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刚才运动过猛,红扑扑的。
云屿白没理会我们俩的斗嘴,他随意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几缕湿发贴在饱满的额角,倒显出几分平时少见的桀骜。
他目光一转,投向树荫下那个安静的身影,声音自然而然就放低了些,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笑意:“晚晴,水还有吗?
再不来点,真要成咸鱼干了。”
温晚晴一首看着我们这边,嘴角抿着一点小小的、腼腆的弧度。
听到云屿白叫她,那点笑意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倏地藏了回去,白皙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晕开一层薄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她抱着校服的手紧了紧,慌忙从怀里挂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小跑着过来。
步子很轻快,像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
“屿白学长,给。”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春天刚抽芽的嫩柳梢拂过水面,几乎要被风吹散。
她把水递过去,指尖微微蜷着,似乎想避免任何一点不必要的触碰。
云屿白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指。
温晚晴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脸颊上的红晕瞬间加深,几乎要烧起来。
她迅速低下头,目光慌乱地落回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稀世奇花。
“谢了,晚晴。”
云屿白似乎没察觉这细微的波澜,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大口。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流畅的颈线。
几滴顽皮的水珠溢出嘴角,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宋闻璟在一旁看得牙酸,故意怪叫:“晚晴妹妹!
偏心啊!
只看得见你的屿白学长是吧?
我的喉咙也冒烟了!”
他故意做出夸张的干渴状,伸长了舌头。
温晚晴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慌乱地摇头,细声辩解:“没、没有……包里……包里还有……得了吧你,”我一把揽过温晚晴微微瑟缩的肩膀,把她往我身边带了带,隔绝开宋闻璟那副欠揍的表情,下巴一扬,“别欺负我们晚晴。
渴了?
那边小卖部自己去买!
晚晴的水是给我们家云大学神准备的,对吧晚晴?”
我朝她挤挤眼。
“冷雪!”
温晚晴被我闹得又羞又急,轻轻跺了下脚,声音细若蚊呐,脸深深埋下去,只露出红得剔透的耳朵尖。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校服外套的口袋。
我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一张小小的、洗印出来的照片。
高一时某个午后,在图书馆窗边抓拍到的云屿白的侧脸。
阳光正好,少年专注的眉眼干净得不像话。
那张照片的边角,大概己经被她紧张时反复摩挲的指尖,磨得起了细小的毛边。
每次我鼓动她,趁着这夕阳无限好,气氛又轻松,干脆把照片拿出来,或者就简单说一句“学长我喜欢你”,她总是像受惊的含羞草,头摇得像拨浪鼓,细软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行……冷雪……真的不行……我、我一说话,声音就会抖的……”那双清澈的鹿眼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渴望和近乡情怯的恐慌。
“行了行了,别逗她了。”
云屿白适时地出声解围,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空瓶精准地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咕咚”一声。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有些磨损的运动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老地方?
再晚可没位置了。”
他说的“老地方”是学校后门巷子里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胖子烧烤”,烟火气十足,是我们几个周末固定打牙祭的据点。
“走起!
饿死我了!”
宋闻璟第一个响应,把篮球往胳肢窝下一夹,甩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就往前冲,“今天我非得把那盘烤韭菜全包圆不可!”
“想得美!
韭菜是我的!”
我立刻跟上去,习惯性地就要和他争。
温晚晴还站在原地,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羞窘中完全回神。
云屿白己经迈开步子,很自然地回头招呼了一声,声音在傍晚温煦的风里显得格外清朗:“走了,晚晴。”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
前一秒还沉浸在羞涩和犹豫中的女孩,像突然被按下了启动键。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两颗被骤然点亮的星子。
所有的迟疑和退缩都被这声呼唤驱散,她几乎是本能地、脚步轻快地小跑着跟了上去,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帆布鞋踩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
她紧紧跟在云屿白斜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方向、欢快奔赴的小鹿。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在操场上拉得很长很长,纠缠在一起。
宋闻璟咋咋呼呼地冲在最前头,我故意左肩撞一下云屿白,右肩又去碰一下宋闻璟,惹来他们带着笑意的***。
而温晚晴,就那样安静地、紧紧地跟在云屿白身侧那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小小的身影被包裹其中,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