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清中状元的喜报传来时,我正磨着第三桶豆子。公婆的笑声穿透薄墙:“楠枝啊,
快把那新做的酱瓜装罐,永清在京城就馋这口!”我揉着酸痛的手腕微笑,
浑然不知那喜报里藏着一纸休书。
直到小姑子掀翻我的豆腐筐:“状元夫人该是我新嫂嫂那样的贵女,你配去京城丢人?
”我蹲在地上捡碎裂的豆腐,听见韩父冰冷的声音:“永清已另娶尚书千金。
”当夜我对着父母牌位枯坐到天明,蘸着晨露写下一纸和离书。拦住韩家进京的马车时,
韩母护着包袱嗤笑:“还不死心?”我将和离书拍在车辕:“劳烦代签,从此陌路。
”他们欢天喜地签下名字,浑然忘了这院子每一块砖都是我谢家的。
隔壁的白衣公子沈默叩门时,我正画院中落梅。他指尖拂过画上残雪:“谢娘笔下,
枯枝亦有铮铮骨。”红烛下他为我描眉:“楠枝,我家中只剩一位老祖母。
”进京的马车摇醒我,才知他口中的“祖母”是当朝太后。宫道初见韩永清,
他官袍锦绣指着我骂:“***竟敢攀附权贵——”巴掌落在脸上前,
秦王沈默的拳风已将他掀翻在御阶。血从他鼻梁淌进朱红官袍,
像极了我当年磨破指尖染红的豆渣。---第一章 状元及第,
寒刃藏喜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碴子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还黑沉得如同泼了浓墨,
谢楠枝已经踩着院子里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吱呀一声推开了灶房那扇单薄的木门。
冷气瞬间扑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回身把门掩严实了。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
水缸沿儿结着一圈薄冰。她熟练地从角落搬出沉重的石磨,舀出昨夜泡胀的黄豆倒进磨眼,
双手握住冰凉的木柄,腰身下沉,用整个身体的力气推动。石磨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一圈,又一圈。乳白的生豆浆顺着磨盘缝隙缓缓渗出,流进底下接着的木桶里。
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又被寒气一激,变得冰凉。一双手,手指关节粗大,
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冻疮,早不复少女时的纤细,此刻被冷水泡得通红,
麻木地重复着推磨的动作。这双手,推了整整十一年的豆腐。从她十六岁嫁进这韩家,
从韩永清还是个青涩的穷秀才开始。正房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接着是婆婆拔高的、带着难以抑制喜悦的嗓音:“老头子,快!
快把永清前年捎回来的那块好墨找出来!我得给京城去封信!问问状元郎,
想吃点啥家里好捎去!”随即是公公韩德贵故作沉稳,却同样透出得意的回应:“急什么!
永清如今是天子门生,什么吃不到?不过……楠枝啊!”他声音转向灶房,
“你新腌的那些酱瓜,味儿正!多装几罐子,永清打小就得意这口!
”谢楠枝推磨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是啊,她的永清,成了状元郎了。
十一年寒窗,十一年她起早贪黑,磨豆腐卖豆腐,一文钱一文钱地攒,供他笔墨纸砚,
供他赶考盘缠。手上这些粗糙的茧子,腰背间那磨灭不了的酸痛,此刻都化成了蜜,
丝丝缕缕渗进心坎里。她应了一声:“哎,爹,娘,知道了,一会儿就装!
” 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却盛满了纯粹的欢喜。灶膛里的火燃起来了,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汗津津的脸,也驱散了些许寒意。她将磨好的生浆倒入大锅,
准备煮浆点卤。院子里,小叔子韩永平打着哈欠出来,身上裹着半旧不新的棉袄,
瞥了一眼烟雾缭绕的灶房,懒洋洋地开口:“嫂子,今儿豆腐多下两板啊!
回头我给里正家送去,也让大伙儿沾沾我哥的喜气!”语气理所当然,
仿佛她这豆腐不是卖的,是白给的。小姑子韩秀荷的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她探出半个脑袋,脸上敷着薄粉,头上插了根崭新的银簪子,
那是前几日韩母用卖豆腐的钱偷偷给她买的。她捏着嗓子,带着一股子刻意的娇气:“嫂子,
我的新袄子可别沾上豆腐腥气!还有,晌午我想吃鱼,要新鲜的!”说完,
“砰”地又把门关上了。谢楠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手上点卤的动作依旧平稳。十一年,
她早已习惯。伺候公婆,照顾小叔小姑,操持这个家,供着那个远在京城读书的丈夫,
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只要永清好,只要他有出息,这些,她都甘之如饴。
锅里的豆浆翻滚着,白雾升腾,模糊了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她搅动着木勺,
想着京城那么远,那么繁华,永清穿上状元袍,跨马游街,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她心里又热乎起来,盘算着收拾行囊,很快,她就能去京城,守着她的状元郎了。
第二章 碎玉惊心,前尘尽毁日头升到当空,明晃晃地照着小小的院落。
谢楠枝刚把最后两板压好的豆腐搬到院中晾着,白生生的豆腐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盘算着下午该去西街王掌柜那儿结上一季的豆腐钱了。
有了这笔钱,再加上家里攒下的一些,去京城的路费应该能凑个七七八八。就在这时,
正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韩秀荷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鄙夷和终于能扬眉吐气的刻薄,新袄子鲜亮得有些刺眼。
她几步就冲到谢楠枝刚放好的豆腐板前,尖细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人:“哟,还磨豆腐呢?
我哥都是状元郎了!你当那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你这身豆腐味儿能进的吗?”谢楠枝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韩秀荷却像是憋了许久,猛地伸手,
狠狠推向那摞得整整齐齐的豆腐板!“哗啦——砰!”木架倾倒!
雪白柔嫩的豆腐块瞬间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浑浊的泥水,沾满了尘土。
如同最精美的玉器,被毫不怜惜地砸碎在污秽里。谢楠枝的心猛地一抽,
看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心血,下意识地就要蹲下去捡。那是钱,是她去找永清去京城的路费!
也是她十一年来赖以生存的依仗!“捡什么捡!”韩秀荷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十足的轻蔑。“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满身的穷酸气,
粗手笨脚,连个像样的头面都没有!你配得上我哥?配去京城当状元夫人?别做梦了!
那位置,合该是我新嫂嫂那样的金枝玉叶!尚书府的千金小姐!你去了,
只会给我哥丢人现眼,阻他的锦绣前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谢楠枝的耳朵里。她蹲到一半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手指停在半空,
离那沾满污泥的碎豆腐只有寸许。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韩秀荷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
又慢慢转向正房门口。韩父韩德贵和韩母赵氏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就站在台阶上,
冷冷地看着。韩母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
那是她连夜收拾的、准备带去京城“享福”的家当。韩父脸上没有丝毫对地上豆腐的心疼,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冷漠。“秀荷,少说两句。”韩父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寒意,目光落在谢楠枝惨白的脸上。“楠枝,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
永清在京城,已经另娶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但最终吐出的只有更冰冷的现实。
“是吏部尚书王大人的庶女。这桩婚事,是王尚书亲自看中的永清,对他仕途大有裨益。
你……你是个明白人,也该知道,你去了,不合适。”“不合适”三个字,轻飘飘的,
却像万斤巨石轰然砸下。谢楠枝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韩秀荷刻薄的叫嚣、韩母抱着包袱那护食般的姿态、韩父那毫无温度的话语,
交织成一片尖锐的噪音,要将她撕裂。另娶?尚书千金?阻他前程?她十一年含辛茹苦,
十一年耗尽心血供养出来的前程,到头来,竟成了她“不配”靠近的理由?
成了他另娶高门、将她弃如敝履的借口?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
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她没有哭喊,
没有质问,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冻疮和裂口的、沾着泥污和豆腐渣的手。这双手,推了十一年的磨,
卖了十一年的豆腐,一文一文攒出了他的功名路。如今,这双手,
成了“粗笨”、“穷酸”、“不配”的象征。世界一片死寂。
碎裂的豆腐在阳光下散发出豆腥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钻进鼻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如同这腊月的寒风,
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冻僵了她的血液,她的骨头,她的心。第三章 露凝和离,
断尽恩义那一夜,韩家正房里灯火通明,压抑的兴奋如同暗流涌动。盘算着进京的路线,
畅想着状元郎府邸的富贵,谈论着尚书小姐的尊贵,
偶尔夹杂着几声对谢楠枝“不知趣”的低低抱怨。那些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
丝丝缕缕钻进灶房旁边那间逼仄的小屋。谢楠枝没有点灯。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黑暗中,只有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
勉强勾勒出她僵硬的轮廓。泪水早已流干,眼眶干涩得发疼。心口那个被撕开的大洞,
此刻只剩下麻木的钝痛,一阵阵,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十一年。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
人生最鲜妍明媚的十一年光阴,她全部耗在了这方小小的院落,耗在了韩家每一个人身上。
她记得韩永清第一次赶考落榜回来,像个孩子般伏在她肩头痛哭,她笨拙地安慰,
偷偷当了自己的陪嫁簪子,给他买了新的笔墨;记得婆婆生病,她守在床头三天三夜,
煎药喂饭,衣不解带;记得小叔子要娶亲,聘礼不够,
是她起早贪黑多磨了一个月的豆腐才凑齐;记得小姑子眼馋邻家姑娘的新裙子,
是她省下自己的口粮钱给她扯了块花布……点点滴滴,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温柔。
她像个陀螺,被“韩家媳妇”这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供养着他们,
支撑着他们,也燃烧着自己。她从未想过回报,只求一个安稳,只盼着她的永清能得偿所愿,
只想着苦尽甘来,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原来,全是笑话。她的付出,她的牺牲,
她熬干的青春和心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理所当然,甚至,
是阻碍他们飞黄腾达、攀附高门的绊脚石。他们心安理得地吸着她的血,
踩着她的肩膀爬上去,然后,嫌她碍眼了,便一脚踢开,连一丝遮掩都吝于给予。黑暗中,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蒙尘的旧木箱上。那是她娘留下的。她走过去,
拂开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一方用旧了的砚台,
几支秃了毛的画笔,
还有一个小小的、乌木牌位——上面刻着“先考谢公讳文远、先妣谢门周氏孺人之位”。
手指抚过冰凉的牌位,粗糙的木纹刺痛了指腹。
一个被刻意遗忘、或者说被十一年劳碌刻意压下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死寂的心湖炸开!
这院子!这座他们韩家住了十一年的小院!根本不是韩家的祖产!是她爹娘留下的!
她爹谢文远,也曾是这镇上颇有名望的秀才,这院子,是他当年开蒙学馆时置下的产业!
爹娘早逝,只留下她这个孤女。韩家当年提亲时,说的便是“怜她孤苦,接她过门,
也好照料这祖产”……“照料祖产”?原来不是照料,是侵占!是吃绝户!十一年!
她像个傻子!守着爹娘的遗物,用自己的血肉供养着这群豺狼,还乐此不疲!
以为找到了依靠,找到了归宿!她甚至从未想过,爹娘留下的东西,本应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悲愤,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不是哭韩永清的负心,不是哭韩家的薄情,是哭自己!
哭自己这十一年彻头彻尾的愚蠢和瞎眼!哭爹娘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的心痛!她颤抖着手,
从箱底摸出一小截珍藏的、早已干硬的墨锭,又翻出几张粗糙的黄麻纸。没有水,
她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窗外寒夜里凝结的冰冷露水,一滴滴,落在砚台里。
她用指尖,蘸着那冰凉的露水,慢慢地、用力地研磨着那截坚硬的墨。
墨迹在露水中艰难地化开,浓黑如她此刻的心境。她提笔,蘸墨。笔尖悬在黄麻纸上,
微微颤抖。那些过往的辛酸、委屈、被欺骗的愤怒、被抛弃的绝望,如同熔岩在胸中奔涌。
最终,落下的,却是异常清晰、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和离书。没有控诉,没有哀求。
她以露水研墨,以血泪为引,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一纸决绝的断义书。写清缘由,
写明自愿和离,从此婚嫁各不相干,恩断义绝。最后,在具名处,重重写下——谢楠枝。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色已透出灰白。她吹干墨迹,将这张薄薄的纸仔细折好,
贴身藏入怀中。那冰冷的纸张贴着心口,像一块寒铁,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站起身,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下乌青的脸,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楠枝。” 她对着镜中人,
无声地说:“你真蠢。蠢笨如猪。”第四章 一纸断情,庭院空寂天光彻底放亮,
韩家小院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瞬间活络喧嚣起来。
韩父韩德贵换上了压箱底、只在过年才舍得穿一回的靛蓝细布长衫,努力挺直了微驼的腰背,
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韩母赵氏则穿着她最体面的酱紫色夹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
里面塞满了她认为京城稀罕的酱瓜、干菜和她偷偷攒下的几块碎银子。
小叔子韩永平也难得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半新的棉袍,搓着手,一脸兴奋地催促着:“爹,
娘,车快来了吧?听说京城遍地是金子!”小姑子韩秀荷打扮得最为精心,
脸上扑了厚厚的粉,新买的银簪子在晨光下闪闪发亮,身上穿着那件鲜亮的新袄子,
手里还捏着一方崭新的绣花帕子,时不时朝院门外张望,
仿佛下一刻就有华贵的马车来接她去做千金小姐。院子里一片忙乱和喜气,
与他们即将抛弃的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没有人再看一眼灶房,
没有人关心谢楠枝如何。那些碎裂在泥地里的豆腐,早已被遗忘。终于,
院门外传来了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嘎吱”声和骡马不耐烦的响鼻。
一辆半旧的骡车停在了门口,车夫是镇上脚行的,收了韩家一笔不小的路费,
专程送他们去州府搭官船。“来了来了!” 韩永平第一个冲出去。韩父韩母也赶紧跟上,
韩母不忘回头又扫了一眼正房,似乎在确认没有落下什么值钱东西。韩秀荷则像只花蝴蝶般,
提着并不存在的裙摆,袅袅娜娜地跟了出去。就在他们一家四口,
带着对京城富贵梦的无限憧憬,即将踏出院门,
彻底告别这个承载了他们十一年寄生生活的旧巢时——“等等。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韩家人脚步一顿,愕然回头。
只见谢楠枝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堂屋门口。她换下了那身沾着豆腐渍的粗布旧衣,
穿了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青色棉布衣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挽着。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悲愤,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晨光勾勒着她瘦削单薄的身影,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冷硬。
韩母赵氏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脸上瞬间堆满了不耐烦和浓浓的戒备,抢先一步开口,
声音尖利:“谢楠枝!你还想干什么?死缠烂打也没用!
我们韩家不可能带你去京城丢人现眼!识相的,就乖乖待在这……”那语气,
仿佛谢楠枝才是那个试图攀附、纠缠不休的外人。谢楠枝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韩父或其他人。
她的目光掠过他们脸上或警惕、或鄙夷、或冷漠的神情,最终落在韩德贵脸上。
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稳,径直走到骡车前,无视了韩母的喋喋不休和韩秀荷厌恶的白眼。
她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黄麻纸,展开。纸张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上面漆黑的墨字清晰可见。“韩叔。”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麻烦您,代韩永清签个字。”她将那张纸,
稳稳地拍在骡车粗糙的车辕木上。韩德贵一愣,眯起浑浊的老眼,凑近了去看那纸上的字。
当“和离书”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时,他瞳孔猛地一缩。他飞快地扫过内容,脸上先是惊愕,
随即,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在他眼底闪过。他抬起头,与旁边的赵氏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没有半分愧疚和不舍,只有如出一辙的算计和如释重负的轻松。签了这字,
就彻底断了!永清在京城就再无后顾之忧!
再也不用担心这个“糟糠之妻”哪天会找上门去闹!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至于谢楠枝?
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妇,签了和离书,是死是活,都与他们韩家再无干系!
韩德贵几乎没有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急切。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看向谢楠枝:“笔呢?”谢楠枝从袖中摸出一支秃了毛的旧笔,
又拿出那个小小的、盛着些许残墨的破砚台。韩德贵接过笔,蘸了蘸那点可怜的墨汁,
在车辕上有些别扭地弯下腰,在和离书男方落款的位置,
代替他那远在京城、已攀上高枝的状元儿子,歪歪扭扭地签下了“韩永清”三个字。
最后一笔落下,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吁了口气,把笔随手扔在地上。“行了!
” 他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也没看谢楠枝,
对着车夫一挥手。“走!赶紧走!”赵氏抱着包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松和欢喜,
甚至对着谢楠枝的方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韩永平早已爬上了车,
韩秀荷更是像怕沾上晦气似的,提着新袄子的下摆,急急地踩着脚凳上了车。
骡车“嘎吱”一声,缓缓启动,载着韩家四口和他们膨胀的美梦,驶离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驶向了他们想象中的泼天富贵。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口。院子里,
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谢楠枝一个人。她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和离书,
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她没有去看那远去的骡车,
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墙角堆着碎裂的豆腐板和沾满污泥的豆腐残渣,
灶房门口是她用了十一年的石磨,正房的门虚掩着,露出里面被翻得有些凌乱的痕迹。
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却驱不散那股彻骨的寒意。十一年。她用十一年心血浇灌的所谓“家”,
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彻骨的背叛。她曾视若亲人的公婆、小叔、小姑,
此刻想来,面目竟是如此狰狞可憎。而她付出一切的那个人,
更是亲手将她推入了这无底深渊。巨大的空洞感和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悲怆,
终于在她独自面对这片狼藉时,汹涌而至。她慢慢蹲下身,不是去捡那些破碎的豆腐,
而是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灼烧着她的掌心,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后、零落成泥的枯叶。十一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一年?
她最美好的年华,她所有的情义和期盼,都埋葬在了这里。怎么能……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
连一丝温情、一点余地都不留?冰冷的泪水顺着指缝滑落,砸在地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无声无息,
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被这十一年耗尽。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卷起几片枯叶,
像是在为这无声的祭奠伴唱。第五章 墨香初遇,心湖微澜日子终究要过下去。痛哭一场,
如同将积压的脓血排尽。谢楠枝将那张签了“韩永清”名字的和离书,仔细收好,
锁进了爹娘牌位旁的旧木箱最底层。她不再去想京城,不再去想状元郎,
更不去想那所谓的尚书千金。她的世界,重新回到了这座小小的、真正属于她谢楠枝的院落。
她花了三天时间,仔仔细细地打扫。
有痕迹——那些带着他们气息的旧物、用惯的杯盏、甚至他们睡过的炕席——统统清理出去,
或烧掉,或丢弃。灶房里的石磨被她擦洗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沾染过那些令人作呕的算计。
碎裂的豆腐板也修修补补,重新立了起来。第四天清晨,天蒙蒙亮,
熟悉的“隆隆”声再次在小院响起。石磨转动,乳白的生浆流淌。清冽的豆香弥漫开来,
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阴霾。谢楠枝的动作依旧熟练,
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过去的温顺隐忍,多了几分沉静的疏离。她不再需要为谁省吃俭用,
不再需要看谁的脸色。这豆腐,只为她自己而磨。日子清简,却也安宁。
卖豆腐的收入足够她一个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得脚不沾地,
终于有了片刻属于自己的时光。她想起了父亲。那个温和清癯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
也画得一手好山水。她的名字“楠枝”,便是父亲取自“南枝向暖北枝寒”的诗意。小时候,
父亲常在院中铺开宣纸,教她握笔,蘸墨,画几竿疏竹,几片闲云。后来父亲病逝,
母亲操劳过度也撒手人寰,她嫁入韩家,那些笔墨纸砚连同少女时那点对诗画的向往,
便被深埋箱底,蒙尘十一年。如今,她将父亲留下的旧画笔找了出来,洗去尘垢。
又翻出压箱底的几张泛黄的宣纸,还有那方小小的、父亲用过的旧砚台。
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她支起了一张简陋的小木桌。初时,笔是生疏的。
手腕因常年推磨而习惯了用力,此刻握着纤细的笔杆,竟有些微微发抖。墨色在纸上晕开,
线条僵硬笨拙,远不及记忆中父亲笔下的灵动飘逸。画废了几张纸,她也不恼,
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重新铺开一张。失败是意料之中。十一年光阴,足以改变太多。
她早已不是那个在父亲膝下无忧无虑习字作画的少女。但此刻,重新拿起画笔,蘸上墨汁,
闻着那淡淡的松烟墨香,看着黑白在纸上晕染开,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仿佛时间并未流逝,仿佛那些伤痛和背叛,都在这专注的笔尖下,被暂时隔绝在外。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老梅虬枝盘曲,虽未到花期,却也自有一番苍劲姿态。
谢楠枝坐在小桌旁,凝神描绘着一段嶙峋的枝干,试图捕捉那份历经风霜的筋骨。
她画得专注,连院门被轻轻叩响都未曾立刻察觉。“谢娘子?”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
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谢楠枝笔尖一顿,一滴墨差点滴落纸上。她抬起头。
只见院门半开处,站着隔壁那位独居的白衣公子——沈默。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长衫,发髻用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松松挽着,
几缕墨发垂落鬓边。冬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眉眼如远山含黛,
疏朗而沉静。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提盒,目光正落在谢楠枝铺在桌上的画纸上。
谢楠枝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热。这位沈公子,
搬来隔壁已有大半年光景。他深居简出,喜静,很少与人往来,
只是隔三差五会来她这里买块豆腐。他话不多,每次来,总是温文有礼,
递过来的铜钱都用一只素净的锦袋装着,从不让她沾手铜臭。她每次见到他,
都会莫名地心跳加快。他太俊逸出尘,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与这烟火小镇格格不入。
但她清楚,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她欣赏他的风姿,如同欣赏一幅绝美的画,
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尤其是在经历了韩永清那场彻骨的背叛之后,她对任何男子,
都本能地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她慌忙放下笔,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沈公子,
是要豆腐吗?今日的刚压好,在灶房晾着,我这就去取。”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沈默却并未移步,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依旧停留在她未完成的画上。他走近小桌,
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虚虚拂过画纸上那几笔描绘枯枝的墨线,指尖离纸面尚有寸许距离。
“谢娘子不必急。”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清冽的凉意,
却又奇异地熨帖人心。他看着画上那看似僵硬、实则隐含力量的枝干线条,
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清亮的眼眸看向谢楠枝,
带着一丝真诚的赞叹:“枯枝虽无叶,却有铮铮骨。谢娘子笔下,已有风骨初成。
”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没有丝毫轻视或敷衍,只有纯粹的欣赏。那目光落在谢楠枝脸上,
让她感觉脸上那点热度瞬间蔓延开来,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她从未想过,自己这笨拙的习作,
会得到这样的评价,还是出自这样一位人物之口。尤其那句“风骨初成”,像一颗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