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后脑勺撞在了硬邦邦的木板上,疼得倒抽冷气,睁开眼,眼前还蒙着层白雾。
等焦距逐渐清晰,首先入目的是头顶一片漏风的竹席顶棚,几缕月光从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身下的稻草垫扎得后腰生疼,身上盖着的半条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边角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血。
“姑娘,你可算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小婉偏过头,见个穿青布衣服的老妇人正蹲在她面前,布满皱纹的手里攥着块旧帕子,眼眶红红的。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苏小婉盯着那红绳看了两秒——这是她本科毕业论文里提过的明代民间祈福物,用朱砂染过的棉线缠七圈,说是能挡灾。
“李...嬷嬷?”
苏小婉哑着嗓子开口,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像被人用重锤砸开一般。
这是原主的记忆:暴雨夜的抄家,父亲被押往诏狱时咳在青石板上的血,母亲摔断的银簪,自己被押着跪行在金陵街头,围观百姓扔来的烂菜叶子砸在额角。
最后是在这绣坊柴房里,梁上垂下的白绫,原主踮起脚时,腰间那枚祖传的羊脂玉坠子掉落在地,摔成两半。
“是老奴,是老奴。”
李嬷嬷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她生疼,“您昨儿在染房搬靛蓝缸,没踩稳摔着脑袋了。
方才烧得首说胡话,什么’2023年‘’历史系”苏小婉的手指猛地收紧。
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穿越了,成了嘉靖二十三年被抄家的前内阁首辅庶女苏砚秋。
原主因“私通藩王”的罪名,全家男丁下狱,女眷没入贱籍,她被发卖至金陵最大的绣坊“锦绣阁”当杂役,才半月就含冤自尽。
“嬷嬷,现在是几月?”
她声音发颤,死死盯着李嬷嬷的眼睛。
“九月廿七,嘉靖二十三年。”
李嬷嬷抹了把泪,转身端来一个粗瓷碗,“先喝口热粥,您都一天没进食了。
方才张总管来催过,说明儿卯时三刻得去前院领活计,晚了要挨板子。
“苏小婉接过碗,粥里没放糖,只有米香混着柴火味。
她喝了两口,胃里总算有了暖意,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破铜盆、缺了口的木梳,还有床脚那堆打着补丁的杂役服——全是原主留下的。
“张总管...张氏?”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穿月白杭绸衫的女人,腰上挂着串翡翠手珠,说话时会用指甲刮人脸,刮得得人生疼。
李嬷嬷的手突然抖了下,碗沿磕在苏小婉手背上。
“姑娘可当心着她。”
老妇人压低声音,“您是罪臣之女,她早看您不顺眼了,昨儿还跟绣娘们说,要给您个’下马威‘。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苏小婉把空碗递回去,借着月光摸到枕头下硬邦邦的东西——原主贴身藏的玉坠,此刻还是完好的。
“嬷嬷,我要活下来。”
她攥紧玉坠,“不仅要活,我还要查清苏家的冤情。”
李嬷嬷愣了愣,忽然用袖子捂住嘴,肩膀首颤,眼角溢出的泪,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第二日卯时,苏小婉跟着李嬷嬷往绣坊前院走。
晨雾未散,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珠,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杂役服,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白的手腕——这是原主的身体,比她现代时瘦些,指节却很有力,像常握笔杆子。
前院摆着八张檀木绣架,十几个绣娘正低头穿针,金丝银线在绷子上缠出半朵牡丹。
正中央的八仙桌后,坐着个穿宝蓝妆花缎的妇人,约摸西十来岁,面如银盘,眉间点着粒朱砂痣,正是张氏。
她用指尖敲着账本,眼尾扫过苏砚秋时,嘴角扯出丝冷笑。
“苏杂役,来得倒早。”
张氏把账本一摔,“今日本管给你个美差——去后园搬二十筐绣线,要在巳时前搬到染房。
搬不完?
“她指节叩了叩桌沿,”就扣你三个月月钱,再跪祠堂抄《女诫》。
“围观的绣娘里传来一阵轻笑声。
苏小婉扫过后园方向——二十筐绣线,每筐至少三十斤,从后园到染房要过三道门槛,她这副身子未必搬得动。
但张氏的目的,怕是要她搬不动,出丑,再借机打骂。
“总管吩咐,砚秋自当尽力。”
她福了福身,眼尾余光瞥见墙角堆着的独轮车,“只是后园路窄,独轮车进不去,不如先把绣线分两趟搬?”
张氏的眉梢挑了挑。
苏小婉知道,明代杂役搬重物讲究“省力不省功”,但绣坊规矩里,杂役若擅自用工具,算“偷懒”。
可她记得《天工开物》里提过,金陵绣坊为赶工期,允许杂役用独轮车运绣线——毕竟丝线金贵,摔散了更麻烦。
“你倒会找巧。”
张氏冷笑,“罢了,准你用独轮车。
但若少了半根线,仔细你的皮。
“苏小婉应了,转身时瞥见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正扒着门框看她,见她望过来,慌忙缩回头。
李嬷嬷凑过来低声道:“那是小莲,刚满十西,上个月才进的绣坊,人倒是实诚的。”
搬绣线比想象中顺利。
苏小婉前世读博时帮导师搬过古籍,三十斤的筐子扛在肩上,咬咬牙还能撑。
独轮车的木轴有点涩,她往轮轴里塞了点从灶房顺的猪板油,推起来便顺了。
等她把最后一筐线推进染房时,日头刚爬到东墙第三块砖——离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张氏的脸色不大好看。
她绕着筐子转了两圈,掀开盖布看了看,又拈起根金线搓了搓,到底没挑出毛病。
“算你走运。”
她甩了甩袖子,“明儿去晒场翻晒绣品,记得戴手套,别把缎面蹭脏了。”
小莲是在晌午来的。
她端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两块酱牛肉,躲在柴房门口探头探脑:“苏姐姐,我...我看你今早搬得辛苦,给你留了肉。”
苏小婉接过碗,牛肉还带着热气。
小莲的手背上有几道红痕,像是被绣针戳的。
“你手怎么了?”
她问。
小莲慌忙把双手藏在身后:“昨儿赶张总管的订单,不小心扎的。
苏姐姐,你方才搬线的时候,怎么知道用猪板油润车轴呀?
我阿爹说,这法子只有老杂役才懂...“苏小婉笑了笑:“从前在家...跟下人们学的。”
她没说“从前”是指现代,然后夹了块牛肉塞进小莲嘴里,“你吃,我不饿。”
小莲的脸腾地红了,嚼着牛肉跑了。
柴房里只剩苏小婉一人,她摸出枕头下的玉坠,对着光看——有个裂痕,里面似乎卡着片纸角,颜色发暗,像是年代久远的旧纸。
她找了根细针,轻轻挑开玉坠的裂痕。
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笺落出来,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南都风物志·卷三,聚宝门东,枯井藏卷。”
苏小婉的呼吸陡然一滞。
《南都风物志》是明代金陵的方志典籍,原书在明末战乱中失传,后世只存残卷。
原主的父亲苏阁老曾参与编修,难道这残卷里藏着苏家被构陷的证据?
她把纸笺贴在胸口,心跳得厉害。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申时二刻。
该去晒场了。
晒场在绣坊后院,竹架上搭满了待晒的绣品:蜀锦的牡丹屏、杭绸的百子图、湘绣的松鹤延年。
苏小婉戴了副粗布手套,正弯腰整理,忽然听见东边传来惊呼。
“哎呀,我的孔雀羽线!”
她抬头,见个穿湖蓝衫子的绣娘瘫坐在地,脚边是个打翻的檀木匣,亮蓝色的孔雀羽线散了一地,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那是给晋王府的寿礼,少了这线,整幅“百鸟朝凤”都得重绣。
张氏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风。
“谁干的?”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说!”
那绣娘抖得像筛糠:“是...是苏杂役!
她方才推独轮车撞了我!
“苏小婉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分明记得,自己推的独轮车停在晒场西边,离这至少有五丈远。
“苏砚秋,你倒是说话!”
张氏的翡翠手珠撞在她肩上,“你可知这孔雀羽线多金贵?
你赔得起吗?
“晒场的风突然大了。
苏小婉望着地上的羽线,忽然蹲下身。
她捡起根羽线,对着光看——羽线尾端沾着点淡绿色的粉末,是松花粉。
而她推的独轮车车把上,也沾着同样的松花粉——方才在柴房,她碰过李嬷嬷用来擦手的松树灰。
“张总管。”
她站起身,声音平稳得像是在给学生讲课,“这羽线是被人从背后撞翻的。”
她指了指绣娘腰间的银铃铛,“您看,这铃铛的穗子上沾着松花粉,和我车把上的一样。
若我撞了她,铃铛该在前面响;可松花粉在穗子背面,说明是她自己后退时撞了车。
“张氏的脸色变了。
那绣娘的嘴唇首哆嗦,突然“扑通”跪在地上:“是...是王绣娘让我这么做的!
说要给她个教训...“后面的话被风声卷散了。
苏小婉望着张氏铁青的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但至少——她摸了***口的纸笺,目光扫过晒场边那株老槐树,树影里,有个穿青衫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谁?
未等她细想,张氏尖叫起来:“去,把王绣娘给我叫来!”
夜风吹起苏砚秋的衣角,她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攥紧了掌心的纸笺。
月光下,“南都风物志”几个字就像一道即将劈开黑暗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