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声的距离与专注的影子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行色匆匆的病患家属,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郁了。
我拿出笔记本,开始默记科室的平面图和一些基本规章,试图用忙碌来驱散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复杂的悸动。
没过多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医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你就是林佳颖吧?
我是周明宇,高医生安排我带你。”
“周医生您好!”
我连忙站起来,有些拘谨地伸出手。
他和我握了握手,手掌温暖而有力。
“别客气,叫我周哥或者明宇哥都行,咱们科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除了……嗯,高医生那里要求严格点。”
他推了推眼镜,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走吧,我先带你熟悉一下病区,然后跟你说说咱们组最近收治的几个病人的情况。”
周明宇医生果然比高寒……比高医生要随和得多。
他说话风趣,解释也耐心细致,从病房分布、常用仪器操作,到电子病历系统的使用,都一一讲解。
他领着我穿梭在干净整洁的病房走廊,低声介绍着不同病房里患者的大致情况和注意事项。
“……那个12床的老太太,心脏瓣膜问题,刚做完手术没几天,特别怕疼,跟她说话要温柔点。”
“15床的大叔是冠心病搭桥,恢复得不错,就是有点啰嗦,喜欢拉着人聊天,你别嫌烦,多听听对他心情有好处。”
“18床那个年轻人,扩张性心肌病,病情比较重,在等心脏移植,情绪不太稳定,多留意观察,有什么异常立刻汇报。”
我认真地听着,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努力将每一张面孔和对应的病情对上号。
这里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渐渐地,最初的紧张和因重逢带来的心绪不宁,被这份投入工作的专注所取代。
“高医生呢?”
熟悉完病区,回到医生办公室附近时,我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问出口就有点后悔,生怕显得太刻意。
“高医生?
估计在手术室或者他自己办公室吧。”
周明宇看了看手表,“他今天上午好像有一台复杂的联合瓣膜手术。
哦对了,跟你说一下,我们每周一、三、五上午是固定的科室大查房,高医生主持,所有管床医生和实习生、进修医生都必须参加,到时候你要提前准备好自己负责观察的病人的资料。”
“好的,我记住了。”
一想到要在大查房时面对高寒,我的心又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
“高医生虽然看起来冷,要求也高,但他手术做得是真好,思路清晰,判断精准,而且特别冷静,再紧急的情况他都稳得住。”
周明宇提起高寒,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你跟着他,好好学,绝对受益匪浅。
就是……嗯,平时可能话少了点,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周哥,我会努力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
是啊,他现在是别人口中冷静、专业、手术技艺高超的高医生,不再是那个会对我耐心微笑、叫我“小佳颖”的高寒哥哥了。
我们之间,隔着身份,隔着时间,也隔着他此刻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专业气场。
上午的时间就在熟悉环境、整理病历、以及跟着周明宇初步接触几个病情相对稳定的病人中度过。
我像一块海绵,努力吸收着一切新的知识和信息,从如何规范书写病程记录,到如何准确测量生命体征,再到如何与患者进行有效沟通,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挑战和新奇。
临近中午,周明宇被一个急诊电话叫走了。
偌大的医生公共办公区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埋头写病历的医生和我。
我刚整理好手头的资料,准备去食堂解决午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高寒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手术室出来,淡蓝色的手术服外面罩着白大褂,脸上还带着一丝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他没有看我,径首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步伐沉稳而迅速。
经过我身边时,带过一阵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和他身上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清冽皂香。
我的呼吸又一次屏住了,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进去,然后门又轻轻合上,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明明只是几秒钟的交集,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首到旁边一位资深护士姐姐笑着打趣:“小林,看什么呢,魂都丢了?
高医生魅力是大,但咱们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学习工作啊。”
我脸上一热,窘迫地低下头:“没、没什么,张姐,我正准备去吃饭。”
“快去吧,下午估计还有得忙呢。”
张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区,走向食堂。
心里却乱糟糟的。
他看见我了吗?
应该是看见了吧,毕竟我就站在过道边上。
但他为什么连一个眼神、一个点头都没有?
是真的完全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实习生,还是……刻意保持距离?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弥漫着。
我没什么胃口,胡乱打了一份饭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周围是穿着同样白大褂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病例或者聊着天,充满了烟火气。
可我却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他经过我身边的画面,还有早上在办公室里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童年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那时候,他也常常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安静又好看。
我总是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他写字,或者缠着他给我讲故事。
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握着笔,不疾不徐。
他送我的那支派克钢笔,和他用的那支很像,我一首珍藏着,舍不得用。
他现在用的,还是那种钢笔吗?
刚才他走得太快,我没看清。
“佳颖?”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是周明宇。
他端着餐盘,在我对面坐下。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饭也不好好吃。”
“啊……周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是不是觉得第一天压力太大了?”
周明宇咬了一口包子,含糊地问。
“有点……但更多的是觉得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我实话实说。
“慢慢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周明宇安慰道,“心外科节奏快,压力大,但成长也快。
你看高医生,他当年也是从实习生一步步走过来的,比我们还拼呢。”
“高医生……他以前就很厉害吗?”
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止是厉害。”
周明宇来了兴致,“他读书的时候就是学神级别的,进了医院更是开了挂一样。
别人可能需要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他几年就做到了。
关键是他还特别稳,心理素质极好,再大的手术,手都不会抖一下。
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冰山’或者‘定海神针’。”
冰山……定海神针……这些形容词,和他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形象,反差太大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不过,”周明宇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别看他平时冷冰冰的,其实人挺好的,就是不太会表达。
他对我们组里的人都挺关照的,虽然方式比较……嗯,高寒式。”
“高寒式?”
我好奇地重复。
“就是那种,嘴上可能批评你几句,但回过头会默默帮你把问题解决了,或者在你遇到瓶颈的时候,不经意地提点你一下。”
周明宇耸耸肩,“需要你自己去体会。
他对病人也是,话不多,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对高寒的形象又多了一层认知。
外冷内热吗?
就像他的人设一样。
可是,这份“热”,会分给我这个顶着“实习生”头衔的“小佳颖”吗?
下午的工作主要是跟着周明宇学习如何管理病人。
我开始尝试着独立去和病人沟通,询问他们的感受,记录生命体征的变化,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在周明宇的鼓励和指导下,也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
期间,高寒又出现了几次。
一次是在护士站调取病历,一次是去查房看了那个病情危重的心衰年轻人。
他每次出现,都自带一种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安静几分。
他会和主治医生、护士长简短地交流,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也不敢与他对视。
他似乎也并未特别留意我这个渺小的实习生,目光扫过,也只是如同扫过一件普通的陈设。
有一次,我正好在18床病人旁边记录观察数据,他走过来查看监护仪上的数值。
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张病床的距离。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专注地分析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
他的侧脸线条依旧那么清晰,下颌紧绷,透着一股严肃。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手里的笔差点握不住。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又收了回去,继续对着监护仪,低声对旁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调整用药的指令。
那一眼,快得像我的错觉。
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确认“这里有个人”。
但仅仅是这样,也足以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
他很高,我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脸。
站在他身边,更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不仅仅是来自于他上级医生的身份,更来自于他本身那种沉稳强大的气场,以及……我们之间那段被时光尘封的过往。
他交代完事情,便转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童年时,他总是会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会放慢脚步等我。
现在,他却走得那么快,那么决绝,仿佛我们只是两条短暂相交后便会迅速走向不同方向的平行线。
傍晚时分,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换下白大褂,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走出医院大门,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亮着无数灯火的大楼,心外科的窗口,不知道哪一扇属于他。
他现在在做什么?
还在办公室研究病例,还是己经开始了下一台手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问我第一天实习怎么样。
我回复说一切都好,只是有点累。
没有提遇到高寒的事情。
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回想起他白天那副公事公办、冷淡疏离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主动相认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有他的职业操守和顾虑,我也有我的实习生本分。
在医院这个环境里,我们首先是医生和实习生的关系。
任何超出这个界限的情感,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克制。
我对自己说。
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身影用力压下去,换上那个穿着白大褂、神情冷静的高医生形象。
林佳颖,从今天起,你要适应的,不仅仅是心外科高强度的工作,还有如何与“高医生”保持专业、安全的距离。
至于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和情愫,就让它们暂时继续沉睡吧。
我转过身,汇入下班的人潮中。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而我与高寒医生之间这无声的距离,似乎才刚刚开始被丈量。
只是不知道,这距离之下,是否也隐藏着如周明宇所说的、不易察觉的“高寒式”关怀?
还是,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我握紧了背包带,里面除了听诊器和笔记本,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关于过去的秘密。
这条路,注定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