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雀站在其中,向她扇了扇翅膀。
“大姑娘醒了。”
贴身婢子扬了扬声,屋内屋外的婢子们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
初夏清晨暑热还未起,桂花香已经扑进了鼻翼。
晨曦是一枚新火,破开云雾很快就会燎燃人间。
曲晏然梳妆完毕,一枚新制的金丝翡翠簪斜斜插入鬓髻。
“传早饭。”
贴身婢子云沁向外抬起声音,接着道:“大姑娘,邹娘子为您待选的几位小郎君画像准备好了,请您过目。”
说话间黑红漆绘食盒捧进门来,接着三个婢子各捧一卷画轴走到曲晏然面前展开:
曲晏然端了个白瓷茶盅再次净了净口,望了眼画像上的人物,扬起略带冷锐的眉角:“放着吧,等我闲了再仔细看。”
云沁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将这三卷画轴放在了黄花梨木桌上的大堆卷轴之中。
“小祖宗,这三个又不满意?”
管事嬷嬷陈娘子跨进门来:“大姑娘再这样任性,家主该生气了。”
曲晏然微微一笑,倚着贵妃榻慢慢地呷了口碧螺春,扬起浅红色的唇,一双眼眸却冷冷地瞧过去:
“是我阿爹不高兴,还是小娘不高兴,也并非第一天做主仆,陈娘你何必诓我呢。”
陈娘一愣,猛的对上曲晏然睨着眸子,却清冷到凌厉的目光,顿时将平时的插诨打趣都咽了下去。
“我记得我阿娘在的时候,陈娘你一贯低眉顺眼,怎么如今小娘当家了,你竟是如此性格活泛么,这才三年,人的性子竟然大转了。”
陈娘呆愣地望着今日与以往不同的曲晏然,见她直起身,那张美人面微微一抬,眼中之光如同冷箭,却笑出了嫣然无方:
“我记得我阿娘在时,从未亏待你。”
陈娘攥了攥袖子:“大娘子已经去了三年,大姑娘作为亲女自然想念,我们做奴才的……”
“……要谨言慎行才是。”曲晏然一字一句打断了陈娘的场面话,伸过手一把捏住陈娘的脸颊,直直看着陈娘。
刚才还闪烁着光芒的眸子此时竟然这样漆黑吗……
陈娘心里不禁犯了冷,好像被看透了灵魂。
陈娘打了一个哆嗦。
“今日本来要唤你过来,不过你自己先来了,倒省了些力气。”
曲晏然放开手,转过头吩咐云沁:“去叫人吧。”
云沁答应一声,拍了拍手,很快小厮从廊下各引来两位郎中,又有几个粗使婆子手持麻绳匆匆赶来。
不到半炷香,三四个奴仆婢子被绑的严严实实,连带着陈娘跪倒一地。
“大姑娘。”廊内婢子匆匆走来,向曲晏然行礼:“家主和邹娘子来了。”
这婢子身后不远处,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由一位二十七八的娘子陪伴着穿过芭蕉叶,他们身后领着几个奴才婢子,一行人正快步而来。
女子特意为这郎君掀开芭蕉叶,抬手时绿色芭蕉遮了她的半张脸,远远瞧去,大片芭蕉叶衬得她更显柔媚娇俏,略单薄的身子远看清瘦,稍走近了十分玲珑有致。
身后婢子亦步亦趋。
这样风情,如此气质,任何人与她交谈都如沐春风,这样的妙人,找遍整个广陵城,再无第二个了吧。
曲晏然移开眼,冷冷牵了牵嘴角。
如此迷人的邹娘子,怪不得自己父亲七荤八素,若自己是男子,怕也会在青春之时做一些背德的梦,心中暗暗恋上这位小娘。
不止啊,即使自己是女子,上一世不也对她真心喜爱,从未有过半分怀疑,认贼作母吗?
“娘子,大姑娘将陈娘绑了。”一个婢子小步迎上邹雨慕,在她耳边低语:“另有两位郎中,三个厨房奴才做证,怕是辩驳不得。”
闻言,邹雨慕略带震惊地微微抬眼。
只见鹤风小筑内,几个奴才婢子匍匐跪倒,陈娘一脸晦气,发髻因着挣扎散落了。
旁边两位胡子长短不同的老郎中满脸严肃,怀抱大的药箱打开着,旁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食盒碗碟。
初夏的阳光照向面前建筑,蝴蝶游蜂停在满院花草琳琅颜色之上,曲晏然坐那高座,显得更加高挑,雪白的脸比外界传言得还要漂亮些。
而晨曦丝丝缕缕,一丝未在她身上落下阴影。
“晏然,这是怎么了?”曲知秋走进门,皱眉看着地上奴才:“你又朝奴才发什么火?”
邹小娘扶了扶绿鬓,走进门来,腕上叮当作响。
有后娘便有后爹,这话着实不假。
但已活过一世,曲晏然对眼前的父亲早就没有了父女情意。
她犹记得上一世漫天飘雪,父亲寒凉地站在高台上望着满身淤青的自己:
“你已嫁作人妇自当以夫婿为重,你小娘近日生产,你若懂事就应该知道要以新生弟弟和姨娘为重,不该今日来惊扰娘家。你回去吧!”
回忆犹如利剑,即使过去了却依然给现在的人心上一刀。
曲晏然站起身,扬起清冷脸庞,眼中飞起薄雾。
只是这雾不仅因现下的委屈,还因前世的不甘而起:“阿爹,您府中竟出现仆从毒害主子之事。这几天来女儿总是不舒服,没想到有人在女儿餐食中下毒毒害女儿。”
曲知秋一顿:“什么?”
邹小娘脸色也是一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贴身婢子,那婢子快速转身跑出院子。
“确是如此。”
两位老郎中同时向前,分别说道:“早上府上来人说大姑娘不适,老朽前来看诊,正巧遇上大姑娘用早。”
“我二人都发现大姑娘气血极为不顺,阴阳两亏,可又找不出问题所在,刚巧看到这食物,随便一测,竟是盘盘有毒。”
曲晏然泪水潸然而下,身形看上去脆弱不堪:“父亲,陈娘在我房中服侍多年,我本不信是她所为,但将小厨房的奴才捉来拷打,才知陈娘已经命他们悄悄下毒一周有余!”
邹小娘听到这定了定心神,向曲知秋摇动手上的梧桐叶形细绢团扇:
“郎君,陈娘曾是服侍过大娘子的人,竟忽然毒害大姑娘,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再说郎君家教森严,府中怎会有这样污遭之事呢?”
曲晏然点头:“小娘说的是,我也不愿相信。只是人证物证俱在,看来唯有报官仔细问问,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什么人指使。”
邹小娘听到这话心中如同鼓捶,她又看了一眼陈娘:“好好的过着日子,忽然出了报官之事,整府查下来岂不是人人惶恐,家宅不安?陈娘子,这恶事确实是你所为吗?你为你家中老小想想,怎么能做这种事?”
陈娘当然听明白了邹小娘的意思,这几年她为邹小娘办事,家中田产房屋皆是邹小娘安排布置,连快四十才找到老婆的胞弟,婚事都是由邹小娘牵线搭桥才成的。
一家老小受人恩惠,自然要替人消灾。
如今这事,她只能自己背。
咬了咬牙,点头认了。
曲晏然示意婆子拿掉平陈娘口中的布,陈娘低头不敢看其他人,只是一股脑胡扯道:“是奴婢一人所为,从前被大娘子责打过,近年见大姑娘长得越发像大娘子,奴婢迷了心生出恨意,毒害姑娘。”
“你这恶奴,竟如此黑心,快说你下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毒办法?”曲知秋怒视陈娘。
他与谢大娘子少年夫妻,只有一女,三年前大娘子病逝,自己虽于今年年初娶了继室,但女儿却是原配嫡妻留在世上的唯一珍宝,自己亲生疼爱,怎么能由个恶奴下毒毒害?!
想到这曲知秋上去几脚,将几个参与下毒的奴才全都踢倒。
曲晏然心里一痛。
是啊,阿爹也曾是这样关心爱护自己的,但他很快就会变了。
正是知道眼前人变化的过程,见过变化后的陌生模样,今日才更觉得心如刀绞。
“是……是让人想昏睡,神思疲乏的药物。”陈娘颤抖着身子继续胡编。
曲晏然听到这话心里冷笑,她们给我下的,明明是痛伤根本,还会让人忧思成疾的猛药!
若不是如此,上一世我怎会被顾家那饿狼以无法生育,骗婚占巢羞辱,又怎么会那么快就精神崩溃,甚至无法自持地想要自戕?!
郎中刚想说毒物不对,曲晏然向他们摇了摇头。
两位郎中见惯生死,自也见多了人性,虽不知曲大姑娘这是何意,但二人同时闭口不再说其他。
“郎君,这种恶奴必得打死。”邹雨慕向曲知秋说完 ,又转头看两个郎中:“另外有劳二老,将我家大姑娘治好。”
曲晏然看了一眼邹小娘,眼前这人比毒蛇还毒,她脸上那温和的笑从来都是无根之雪,受不得太阳稍微一照。
可是却能伪装做太阳。
真是很有本领的人。
陈娘此时闷垂着脑袋,任由小厮将她与另外三个奴才一起拖出门去,那三个还在乱喊求饶,陈娘则不再说话。
毕竟她已无话可说。
板子如同暴雨,不一会儿小厮来报陈娘没了气息。
打死恶奴,再有郎中照料,这事便算了了。
邹小娘一双笑眼含情,挽着曲知秋往外走:“晏然你好生休息,不要劳累。”
曲晏然的目光从邹小娘水蓝襦裙上移开,上移至她短衫上的银丝回型纹,嘴角的笑意穿越时光,从曲折黑暗中绽开,冲破了暗夜尽头。
“都说小娘疼爱晏然的紧,晏然却觉得并非如此。”
邹小娘脚下一顿。
曲知秋也回过头。
可是曲晏然眉间刚才还挂着的冷淡似乎从来都不存在似的,此时嘴边笑意完全是欢快真诚的玩笑:
“不是么阿爹,若不是如此,小娘明知我爱廊下那只鸟,她为何只让人悬挂在那儿却从不给了我?”
邹小娘心中一松,曲知秋也笑起来:“不过是只雀儿,你便给了她。”
邹小娘很婉约地笑起来,抚了抚鬓边珠翠。
凝视曲晏然,再一次在她那双桃花眼中寻找,除了显得深情的上扬折痕以外,只有与以往同样的澄净。
曲晏然,依旧是那个单纯好哄的小姑娘。
邹小娘心思平稳下来,向身边的男人溢出甜丝丝犹如蜜糖的回复:
“这雀儿本来也是逗趣儿,妾身见大姑娘喜欢便挂在这里。想是郎君寻来的雀儿,妾身不好直接相送,如今郎君许了,妾身照做便是。”
云沁在曲晏然身后低不可闻地呸了声:“呸!明明是家主寻来要给我们姑娘的,你看见了非要它,要到手又装好人,天天挂在这让我们眼巴巴的瞧!”
曲晏然微微侧头,上一世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其实身边的云沁早就看透了一切呢。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也许真是当局者迷。
邹小娘鬓边镂空宫殿步摇簌簌摇动,仿佛是要摇出这女子觊觎金银珠翠、雕梁画栋的野心:
“对了郎君,今日妾身又为晏然寻来三位小郎君的画像,真真都是一表人才,只是妾身担心依旧没能入大姑娘的眼。这已经是十好几位了呢……”
见曲知秋嘴边的笑意稍有凝固,曲晏然话带委屈:“阿爹,女儿才让人下毒,天天浑浑噩噩,看那些郎君也看不真切。等女儿休息几日,定好好挑一出来个你和我阿娘,都满意的好郎君。”
曲知秋听到女儿提到了她阿娘,想到此时女儿失去母亲守丧才过三年,又有恶奴下毒之事,心中起了愧疚,脸上表情也是一软:“倒也不用这样着急。你才及笄半月,多选选也是正常的。”
邹小娘很知退地点点头,一副很同意的模样,就好像刚才话里话外逼嫁的并不是她。
在看不见的刀锋剑影之后,一双人含着笑意转身离开 。
这一出好戏的主角曲晏然的目光,却没有从他们的背影上移开。
旧事如梦,新生眼前。
一个奴仆,一只雀鸟,邹姨娘,你的人生从今日起就要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