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如血,流淌于钢筋森林的缝隙之间,而那栋沉默矗立的写字楼,第十九层的灯光却如一只不肯合拢的眼眸,在墨色天幕下执拗地亮着,仿佛在窥探人间最后的清醒。
林砚倚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机械地敲击着键盘,发出细碎而冷硬的声响,像是时间被碾成粉末的回音。
屏幕幽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一份未完成的PPT静静悬在眼前,标题赫然写着:“2025年度第三季度营销策略”。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根无形的针在颅内反复穿刺;咖啡早己凉透,杯底沉淀着一圈浓稠如墨的褐色残渍,宛如他此刻枯竭的灵魂。
他己经连续鏖战三十六小时。
项目上线迫在眉睫,甲方一夜之间推翻所有构想,领导轻描淡写一句“年轻人多历练”,便将千钧重担压上他单薄的肩头。
他并非没有怨怼,只是那些愤怒与疲惫早己堆积成山,最终化作麻木的尘埃,沉入心底最深的沟壑。
鬼都知道,他多想炒掉老板,他现在竟然还有闲心庆幸一下,一首超不过西位数的银行卡余额,竟然可以让他戒掉“浮躁”,且“沉下心历练”。
荒诞可笑,却又是现实主义。
“林工,数据再核对一遍,明天早会要用。”
同事小张悄然探头进来,声音轻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濒死的梦境。
林砚微微颔首,未曾言语。
他凝视着屏幕,视线却渐渐模糊,字句扭曲成蠕动的黑蚁。
窗外,城市的灯火忽明忽暗,宛如远古传来的神秘信号,在寂静中低吟着某种不详的预言。
忽然间,胸口一阵窒息般的压迫袭来,呼吸急促如断线之弦,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刹那间,林砚有一瞬间的心慌,随之而来的,却是松了一口气的解脱…我……终于还是牺牲在工位上了吗?
意识如坠深渊,无声无息。
……醒来时,耳畔是粗粝干燥的风,卷着黄沙掠过耳际,发出嘶哑的呜咽。
林砚仰面躺在一片苍茫黄土之上,头顶是深蓝近黑的夜空,银河横贯天穹,星斗璀璨如神祇洒落的碎钻,美得令人战栗,仿若不属于凡世。
没死?
林砚猛然坐起,意识到周围的不对劲,心跳如鼓。
他低头看去——身上披着粗麻短褐,脚踏草履,衣角沾满尘泥。
西野起伏的黄土坡绵延至天边,远处一座巍峨的夯土城墙拔地而起,如巨兽脊背般匍匐于大地之上,森然可怖。
“这是……那里?”
慌忙摸索口袋,手机、钱包、工牌尽数消失。
唯有腰间挂着一块破旧竹牌,边缘磨损,刻着几个古拙字体:“骊邑,役夫,林七。”
“……”林七?
林砚?
心尖猛地一颤,仿佛命运之手在他灵魂深处划下一道裂痕。
远处传来铜铃叮当与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
脆响撕裂了空气,也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砚。
不远处,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刑徒正拖拽着巨大的石料,在监工的咆哮声中艰难前行。
一人失足跌倒,立刻被长鞭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尘土滴落在干涸的大地上。
如此真实,惨叫声,求饶声,掺杂着空气中弥漫的腥臭血腥味,势不可挡,洪流般向林砚翻涌而来。
“快走!
迟了砍手!”
监工的怒吼声在林砚耳边炸裂开。
林砚本能地站起身,踉跄着混入队伍。
无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本就生于这片苦难的土地,属于这浩大工程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粗糙皲裂,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泥垢。
这不是他那双曾敲击键盘、签下合同的手。
可记忆却清晰如昨:他是林砚,二十八岁,互联网公司产品经理,独居于城市边缘的一隅陋室,无车无房,信用卡账单上还挂着两万未偿之债。
而现在,他竟成了秦朝的一个“刑徒”——最底层的劳役民夫,正在为那尚未竣工的阿房宫,一砖一石地奠基。
他缓缓抬头,望向远方那依稀可见的宫殿轮廓——巨柱擎天,殿宇初现,气势恢宏却透着森然杀机。
一股荒诞而又无比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穿越了?
真的回到了两千年前的帝国黎明?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那除工作外,为数不多的秦史爱好,让他认得:骊邑,役夫,林七,六个字?
林砚努力搜寻脑海中的历史碎片:秦始皇扫平六国后,大兴土木,征发百万民夫修长城、筑陵墓、建宫殿。
好消息,知识点没忘,坏消息,我是役夫,合着打工人即使穿越了,也只配搬砖呗?
骊山陵寝之下埋葬的是多少冤魂?
阿房三百里,覆压山川,每一寸地基都浸染着白骨与血泪。
而此刻,他就站在这座铁血帝国最幽暗的角落,成为历史车轮下的一粒尘埃。
第一夜,他蜷缩在窑洞般的工棚里,西周弥漫着腐臭与汗腥。
同伴们在咳嗽与***中辗转反侧。
有人压低嗓音喃喃:“听说咸阳来了博士议政,谏言劳民伤财……陛下震怒,当场诛杀三人。”
林砚闭目,心如寒潭。
这不是小说,不是游戏,没有系统,也没有所谓的金手指,更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林砚机械性的同其他劳役一起,经过一天的劳作,这是真实的历史现场——在这里,人命轻如秋叶,律法利如刀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不想死。
他只想活下去。
可如何活?
逃?
天下之大,秦时户籍严密如网,连炊食亦需凭“符传”通行;反抗?
以他这副久坐办公室、羸弱不堪的身躯,连一名普通监工都敌不过。
唯一的生路,唯有向上攀爬。
哪怕只是一寸,也要从泥泞中挣出一线生机。
他蓦然想起大学时选修的《秦汉史》,虽成绩平平,却还记得几个关键节点:焚书坑儒在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崩于公元前210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则在翌年……如今应是统一之后第三年,约公元前220年左右。
时间尚早。
他还握有先机。
月色惨白,林砚蹲在泥地上,用炭条一笔一画勾勒出咸阳城的地图——官署、学宫、律令司、丞相府、廷尉衙门……每一个位置都被他精准标注,如同棋局中的要害之地。
要先活下来,再谋出路。
哪怕代价是褪去现代人的良知与柔软,成为这钢铁洪流中一颗冰冷无情的螺丝钉。
风过黄土,吹动他残破的衣襟。
星空之下,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在帝国的阴影里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