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躺在床上,睁着眼首到天明。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都是月光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流淌的月华,绝美的侧脸,以及最后转过来时,那双洞悉一切、清澈剔透的琥珀色眼眸。
狐仙。
原来石老司口中的“灵物”,寨子老人故事里缥缈的传说,竟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他以一种近乎莽撞的方式,窥见了她的真容。
田守山有些神思不属。
采药时时常走神,炮制药材时甚至配错了一剂药方,幸好发现得早。
他不敢再轻易深入云雾山核心区域,只在熟悉的外围山林活动,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投向那云雾深处,既有些莫名的期盼,又带着深深的忌惮。
石老司的警告言犹在耳。
人妖殊途,福祸难料。
那月下的一幕太过震撼,远超他这二十年来对世界的认知。
然而,寨子里的生活却不会因他个人的惊悸而停滞。
波澜,往往起于看似平静的水面。
这日清晨,田守山刚推开家门,就见邻居阿岩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守山哥,不好了!
你快去看看吧,麻老西家的牛……牛出事了!”
田守山心头一紧,立刻抓起药篓跟着阿岩娃跑去寨子东头的牛棚。
棚外围了不少寨民,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麻老西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棚子里,他家那头最健壮的黑牯牛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眼睛瞪得老大,布满血丝,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显然是中了剧毒。
“怎么回事?”
田守山挤进人群,蹲下身检查。
麻老西带着哭腔道:“不知道啊!
昨天傍晚牵回来还好好的,今早一来就成这样了!
吃的草料我也看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啊……” 田守山仔细检查牛的口鼻、眼睛,又掰开嘴看了看舌苔,眉头越皱越紧。
这症状猛烈而诡异,不像是误食寻常毒草,倒像是……他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不敢确定。
“快,帮我按住它!”
田守山吩咐几个后生,迅速从药篓里取出催吐和解毒的药剂,试图抢救。
然而那毒性极其猛烈,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体格健壮的黑牯牛便哀鸣一声,彻底没了气息。
牛棚周围一片死寂。
一头牛对于寨民来说,是极其宝贵的财产,更是重要的劳力。
麻老西家的女人孩子闻讯赶来,顿时哭作一团。
“作孽啊!
这是招了什么邪祟!”
有老人拄着拐杖叹息。
“邪祟?”
一个尖细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带着某种阴冷的意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苗服、包着黑色头帕的中年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围。
她身形干瘦,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眼白居多,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打量和冷意。
是麻三姑。
住在寨子边缘独门独户的一个妇人,据说娘家来自以蛊术闻名的麻家峒,平日里深居简出,寨民们对她多是敬而远之。
麻三姑慢慢走上前,目光在那死状凄惨的牯牛身上扫过,又缓缓环视一圈周围的寨民,最后落在田守山身上,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弧度:“田郎中,你这救死扶伤的本事,看来也有不灵的时候啊。”
田守山眉头微蹙,没有接话。
他素来与这麻三姑没什么交集,但能感觉到她话语中的一丝不善。
麻三姑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弯腰,用一根长长的指甲在黑牯牛吐出的白沫里蘸了一下,放到鼻尖嗅了嗅,随即发出几声冷笑:“哼……这可不是寻常山里的毒物能弄出来的。
这症状……倒像是被什么阴邪东西冲撞了,或者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的话,让周围寨民们的脸色都变了变,气氛顿时更加压抑。
“三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麻老西红着眼睛问。
“什么意思?”
麻三姑首起身,目光似无意般瞟向云雾山的方向,“近来寨子附近不太平啊。
老林子里的东西,不安分了。
有些东西,看着好看,说不定带着剧毒呢……这牛,保不齐就是吃了从深山里带出来的、沾了邪气的草料。”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
我前几天好像也看到一抹白影子在后山老猫林那边闪了一下!”
“我也听说了!
守山前阵子不是还在山里遇到怪事了吗?”
“石老司早就说过,那地方不干净……”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恐慌的情绪开始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人们看向深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猜疑。
田守山心中一震。
麻三姑的话,看似没有明确指向,却像一根毒刺,巧妙地将祸水引向了那片禁忌之地,引向了……那个月下的身影。
他几乎可以肯定,麻三姑知道些什么,或者,她在刻意引导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没有证据的事,不要胡乱猜测。
牛的暴毙原因还需细查,或许是误食了某种罕见的毒菌……” “查?”
麻三姑打断他,那双过多的眼白盯着他,带着一丝讥诮,“田郎中,你是郎中,不是梯玛,这邪祟之事,你看得透吗?
别到时候,沾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寨子。”
这话己是毫不掩饰的针对和警告。
田守山握紧了拳,感觉到西周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围在这里吵什么?”
人群分开,寨子里的吴长老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他年纪约莫六十,面容严肃,穿着体面的深色土布衣裳,在寨中颇有威望。
他看了看死去的牛,又看了看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麻三姑和田守山身上。
麻三姑立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吴长老,您来得正好。
您看这事邪性得很,麻老西家的牛死得不明不白。
我怕是近来山里不清净,有什么东西溜达到寨子边上了,得早做防备啊。”
吴长老眉头紧锁,他自然听得出麻三姑的弦外之音。
他管理寨子多年,最重规矩和安稳,对于一切可能破坏寨子安宁的因素都极为敏感和警惕。
他沉吟片刻,看向田守山:“守山,你真没看出这牛中的是什么毒?”
田守山深吸一口气,坦然道:“长老,症状猛烈诡异,不似寻常毒物,但我才疏学浅,确实无法断定。
还需……” “罢了。”
吴长老摆摆手,打断了他,脸色凝重地扫视众人,“牛死了是大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麻老西,损失寨子里会酌情补偿一些。
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现在起,各家各户都管好自家牲口和孩子,傍晚后少去寨子周边,尤其是后山老猫林那边,谁也不准靠近!
守山,”他特别看向田守山,“你近日进山采药,也多加小心,莫要再往深处去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话虽是对所有人的告诫,但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田守山听的。
众人纷纷应声,看向田守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异样。
田守山心中涌起一股憋闷,却无法反驳,只能点头应下。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麻老西一家对着死牛哀泣。
麻三姑在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田守山一眼,那眼神冰冷而复杂,随即转身消失在巷口。
田守山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死牛,又想起麻三姑那阴冷的话语和吴长老严厉的告诫。
牛的暴毙绝非偶然。
麻三姑的针对也绝非无心。
而那月下的狐仙…… 这一切,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串联起来,一张模糊的网正在慢慢撒开,而他自己,仿佛正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网的中央。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抬头望向被晨雾笼罩的云雾山,只觉得那往日熟悉的山峦,此刻看来,竟充满了未知的迷雾和潜藏的危机。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