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次进山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格外留意周围的动静,目光在那浓密的林荫和缭绕的雾霭间多停留片刻。
那日邂逅的白狐与石老司意味深长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这日午后,田守山正在院中翻晒药材,隔壁家的阿岩娃哭丧着脸跑了过来。
“守山哥,我娘让我来讨点止泻的草药,我爹昨儿个从地里回来就闹肚子,折腾一宿了。”
田守山应了声,转身进屋配药。
阿岩娃是个闲不住的小子,就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墙角一小堆不起眼的、深紫色的菌子问道:“守山哥,你从哪儿采到这‘紫云芝’的?
我爹前些天还说,这玩意儿近几年少见得很,要是能找到,能卖好些钱呢!”
田守山闻言一愣,快步走出来。
只见墙角的背篓边,确实散落着几朵伞盖厚实、色泽深紫发亮的灵芝,正是药效上乘、颇为罕见的紫云芝。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今天绝对没有采到过紫云芝。
昨天?
似乎也没有。
那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他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只对阿岩娃道:“山里偶然遇到的,许是前几天采的,混在别的药材里没留意。
你爹要是需要,拿一朵去炖汤也行。”
打发了好奇的阿岩娃,田守山拿起那几朵紫云芝,仔细端详。
菌柄断裂处还很新鲜,像是刚采下不久。
可它们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自己院里的?
此事像一根小小的刺,埋在了他心里。
又两日,田守山为了寻一味治疗风湿骨痛的“石猴子”,冒险去了一处陡峭的背阴山崖。
那地方湿滑难行,藤蔓遍布,他小心翼翼地攀附着岩石缝隙,好不容易才在一处石凹里发现了一株长势良好的石猴子。
就在他全神贯注,伸手去采的当口,脚下一块风化的石头突然松动脱落!
他重心顿时失衡,整个人向下猛地一滑!
电光火石间,他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根老藤,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岩壁上抓挠,药篓摔了下去,里面的药材散落一地。
脚下是数十丈深的幽涧,雾气弥漫,看不清底。
田守山心头一凉,暗叫不好。
那老藤虽粗壮,却不知能支撑多久。
他试图蹬踏岩壁寻找借力点,但岩壁湿滑,几次都失败了。
就在他咬牙苦苦支撑,手臂酸麻渐感不支之际,一阵奇异的风忽然从侧面吹来。
那风不似寻常山风,带着一股清冽的、若有似无的异香,力道却恰到好处,竟将他失衡的身体轻轻向上一托,同时推向了旁边一处略微平坦的岩石平台!
田守山趁此机会,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那处平台,脱离了险境。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回头望去,只见方才那阵怪风己然消失,崖间唯有薄雾缓缓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巧合吗?
可那风中奇异的香气,却隐隐有些熟悉。
他蹙眉深思,忽然想起,那日为白狐敷药时,似乎也闻到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的清冷香气。
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浮上心头:是它?
当晚,田守山去了石老司家,将这两日的蹊跷事和盘托出。
石老司听完,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良久,他才磕了磕烟袋锅,缓缓道:“紫云芝喜阴,常生于灵气汇聚之地,寻常人难觅其踪。
那阵风…更是蹊跷。”
他抬眼,目光如电看向田守山:“守山,你老实说,那日你救那白狐,除了敷药,可还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
或者,你可是在什么地方冲撞了山灵而不自知?”
田守山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并无特别。
我只是为它包扎了伤口,留了块粑粑便走了。”
他顿了顿,迟疑道,“石老司,您说…会不会真是那白狐…?”
“狐性灵慧,尤重恩怨。”
石老司打断他,声音低沉,“你予它一分善,它或许便念你一分好。
赠药指路,对它们而言并非奇事。
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深的告诫:“守山,须知非我族类,其心难测。
精怪之属,行事准则迥异于人。
它们或许念恩,但也可能因一时喜怒而迁怒于人。
与之牵扯过深,福祸难料。
你莫要因它一时善意便失了警惕之心。”
田守山点头称是,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石头,既有些莫名的悸动,又沉甸甸地充满了不安与困惑。
是夜,月华如水,洒满静谧的凤尾寨。
田守山心中烦乱,难以入眠,便起身到院中小坐。
夜凉如水,远处山林黑黢黢一片,唯有虫鸣唧唧。
忽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靠近山林的篱笆外,有一抹极淡的白影一闪而过!
他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柴扉,跟了上去。
那白影在月色下若隐若现,速度不快,似乎有意引着他,方向竟是寨子后山那片平日少有人去的古老林地——当地人称为“老猫林”的地方。
传说那里曾是山魈木客出没之地,寻常寨民夜晚绝不敢靠近。
田守山屏住呼吸,远远跟着。
林中古木参天,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西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终于,在那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那白影停了下来。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那片空地上,一切都清晰可见。
然而,那里并没有什么白狐。
只见月光之下,立着一位白衣女子!
那女子身姿窈窕,一身素白衣裙在月华下仿佛流淌着清辉,墨染般的长发垂至腰际,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住少许。
她背对着田守山,看不清面容,但仅是那背影,便己显出一种超脱凡尘的空灵之美,仿佛月宫仙子误落凡间,与这幽深古老的林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田守山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下意识地躲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女子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她微微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伸出纤纤玉手,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月华清辉。
下一幕,让田守山终生难忘。
只见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如同轻纱般的月华光辉,竟真的缓缓流淌而下,汇聚向她的掌心,被她徐徐纳入体内!
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之中,美得惊心动魄,也诡得令人胆寒。
田守山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石老司的警告在耳边轰鸣。
他手脚冰凉,想要悄悄后退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
“咔嚓”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月光下的白衣女子动作蓦然一顿。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田守山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眉目如画,肤光胜雪,清丽绝伦中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媚意,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剔透的琥珀色,在月光下流转着非人般的灵慧与神秘,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丝讶然和探究,望向他的藏身之处。
西目相对的刹那。
田守山清晰地看到,那女子看到他时,琥珀色的美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类似讶异和了然的神色,却并无恶意,反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玩味般的笑意。
正是这双眼睛!
他绝不会认错!
这双独一无二的、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与数日前他所救的那只白狐,一模一样!
狐仙!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炸开。
那白衣女子——胡卿月,并未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灵魂。
随即,她唇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勾,身形倏然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月华之中,下一刻便凭空消失在了原地,无影无踪。
空地上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和簌簌的夜风,仿佛一切都只是田守山的一场幻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他背靠着冰冷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手心里全是冷汗。
夜风吹过林间,带来远处几声夜枭的啼鸣,更添几分幽寂诡秘。
田守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林间空地,久久无法回神。
山风拂过,似乎隐约送来一缕极淡的、清冷的异香。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