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挂在肩膀上的两截灌满铅的木头,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塞了把沙子,咯吱作响。
膝盖的伤彻底肿了起来,粗布裤子磨着皮肤,疼得他倒抽冷气,每走一步都要歪一下,像棵被蛀空的树。
天彻底黑透了。
不是矿道里那种厚重的黑,而是矿坑外那种,被灰雾裹着的、发黏的黑。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矿口那盏风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眼前一小片泥泞的地面,泥水里混着矿砂和不明的污渍,踩上去能陷到脚踝。
赵疤瘌早就不在了。
巷口只留下两个负责记数的监工,叼着烟袋,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扫过每个拖着矿石过来的矿工。
李飞鸢的矿车还没装满一半,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监工的脸,只把矿车往指定的石堆旁一推,就低着头往草棚挪。
没人说话。
整个矿场像座巨大的坟墓,只有风穿过矿道的呜咽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像是野兽被夹住的哀鸣。
李飞鸢知道那是什么——是被矿鼠咬了,或是掉进了没盖的矿洞,在这地方,死个人和死只耗子没什么区别。
他走到草棚门口,撩开那片破烂的帆布时,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草棚里己经躺下了不少人,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柴火。
没人点灯,只有几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随着他的进来转了转,又很快熄灭了,像是怕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李飞鸢摸索着走到自己的铺位——就是墙角那堆稍微干净点的干草,上面还沾着他昨天蹭的血渍。
他没脱衣服,甚至没拍掉身上的矿砂,就那么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草秆戳着后背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动都懒得动。
太累了,累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劲,肺里像装了团棉花,吸进去的全是冷涩的空气,吐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
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但他连眨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旁边的工友在磨牙,“咯吱咯吱”的,像在嚼骨头。
更远些的地方,有人在打鼾,声音又粗又闷,像是风箱漏了气。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了草棚里的催眠曲,单调,却又带着种诡异的安稳——至少,说明他们还活着。
李飞鸢盯着草棚顶。
帆布上有个破洞,能看到外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想起赵疤瘌白天的话,“矿里的黑,可不是你能睡过去的”。
是啊,这黑太重了,像块湿泥巴,糊在人脸上,连做梦都喘不过气。
但他还是想睡。
只有睡着的时候,这黑才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不是矿坑的冷硬,而是温暖的、带着点甜腥气的暗。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放缓。
后背的灼痛,膝盖的钝痛,手心的刺痛,像无数根针在扎,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
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围的磨牙声、打鼾声渐渐模糊了,草棚的霉味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是血腥味,还有点淡淡的、像某种花朵腐烂的香气。
李飞鸢的意识开始漂浮。
不是身体的漂浮,是灵魂像被从沉重的肉里抽了出来,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又像是在往上飞,穿过厚厚的黑,穿过粗糙的帆布,穿过矿场的泥泞,朝着某个未知的地方去。
失重感越来越强烈,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没有害怕,反而有种奇异的放松,像是挣脱了锁链的野兽。
然后,他“落”在了地上。
脚下不是扎人的草秆,是柔软的、温热的沙。
踩上去,沙沙作响,低头一看,那沙子是暗红色的,像被血浸透了。
欢呼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抬起头,看到了无数张脸,在火炬的光线下扭曲、晃动,像在沸腾的锅里翻滚的肉。
他们举着兵器,挥着旗帜,嘴里喊着同一个词,模糊不清,却充满了狂热的力量。
“杀!
杀!
杀!”
李飞鸢低头看自己的手。
不再是布满裂口和血痂的样子,而是宽厚、有力,指节分明,皮肤下的青筋像虬龙一样贲张。
手上握着柄沉重的战斧,斧刃闪着寒光,上面还沾着几滴没干的、粘稠的血。
身上的粗布褂子变成了坚硬的铁甲,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不觉得冷,反而有种灼热的力量在血管里流淌。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之前的酸痛和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力量。
对面的闸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了。
阴影里,一个巨大的身影走了出来,足有两人高,浑身覆盖着墨绿色的鳞片,脑袋像蜥蜴,嘴里淌着绿色的涎水,手里握着根锈迹斑斑的铁矛。
看台上的欢呼声更响了,像要把屋顶掀翻。
李飞鸢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战斧的铁腥味,还有对面怪物身上的腥臭味。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像杯烈酒,让他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他咧嘴笑了。
不是在矿坑里那种麻木的、或者恐惧的笑,而是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带着点残忍的兴奋。
怪物嘶吼着冲了过来,铁矛带着风声刺向他的胸口。
李飞鸢侧身躲过,战斧横扫,带着千钧之力劈向怪物的腿。
“噗嗤——”鳞片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墨绿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溅在暗红色的沙地上,像开出了一朵朵诡异的花。
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单膝跪倒在地。
李飞鸢没有停手。
他踩着怪物的背,一跃而起,战斧从怪物的脖颈劈了下去。
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全场的欢呼达到了顶峰。
有人把鲜花扔了下来,有人把酒杯举过头顶,有人甚至脱下衣服挥舞着,像群疯狂的野兽。
李飞鸢站在怪物的尸体旁,举起染血的战斧,接受着这场属于他的欢呼。
风带着热浪吹过他的脸颊,吹散了额角的汗,也吹散了最后一丝来自矿坑的疲惫。
他知道,这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这里有血,有酒,有欢呼,有力量。
这里没有赵疤瘌的鞭子,没有磨人的矿砂,没有那该死的、永远也挖不完的矿。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仆人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银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酒杯。
他单膝跪地,恭敬地低着头。
李飞鸢拿起酒坛,对着嘴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股灼热的暖意,流进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他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正准备转身走向那间属于胜利者的、堆满了美酒和美人的房间……突然,失重感再次袭来。
比刚才更强烈,更迅猛,像被人从万丈高楼上推了下去。
欢呼声、血腥味、酒的辛辣味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草棚的霉味,是旁边工友的磨牙声,是后背上草秆戳破伤口的、尖锐的疼。
李飞鸢猛地睁开眼。
眼前还是那片漏着黑的帆布顶,鼻尖还是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膝盖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扎人的草。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巨大的失落感和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几乎要发疯。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回到这里?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像头被激怒的困兽。
草棚外,传来了监工的哨声,尖锐刺耳,像在催命。
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飞鸢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伤口里,渗出血来。
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知道,他必须撑下去。
撑到下一个夜晚。
撑到再次坠入那个充满血与火的世界。
哪怕那只是一场梦。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在黑暗中,那双手似乎还残留着战斧的重量,和那股温热的、墨绿色的血的触感。
草堆里的失重感还没完全散去,像个钩子,勾着他的灵魂,一半在矿坑的泥里,一半在竞技场的血里。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这两种重量撕扯着,早晚有一天,会被撕成两半。
但现在,他只能选择沉沦。
在这草堆的短暂喘息里,等待着下一次失重的坠落。